第二天和傅承碰头时,他仍旧塞过来一袋温好的牛奶。
林惊蛰面色有些不好看。
傅承低声道:“他这个月开始给生活费。”
林惊蛰推拒的动作一滞,皱眉问道:“每个月都给?”
“嗯。”傅承收回手,低了头下楼梯,“一直给到我大学毕业。”
“呵。”林惊蛰鼻腔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嗤笑,“他这下不怕自个儿老婆知道了?”
出了楼,天边熹光微亮,朝阳从遥远处的地平线探出半个脑袋,给这片破败的楼区施舍了一缕金色光辉。
傅承眯眼,似是受不住这亮光。半阖的眼看不清其间意味,只能听见声音中的漠然:“前几天我妈去找了他老婆。”
林惊蛰猛地抬头看向他:“阿姨去找他老婆了?”
“嗯。”傅承嘴角翘起,像是想起了什么令人高兴的事情,“他老婆总是要面子的。这不是生活费就按时打过来了么?”
“每个月给多少?”
“四千。”
“嚯。”林惊蛰挑眉惊叹,“挺舍得啊。”
傅承声音淡淡:“大户人家么。”
宁愿忍气吞声每个月付笔钱落个安生,也不愿让自己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笑料。
咬碎了牙也要将愤怒委屈和着血泪咽下去,将消息捂得牢牢实实,不露丁点风声。
名门望族,内里再怎么腐朽,在外也得维持住光鲜表面。
这样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行事方式,倒是对傅承有利。
林惊蛰安慰似的拍拍他的肩,晃了晃手里的公交卡:“车来了,走吧。”
不远处公交车从薄雾中慢慢悠悠晃过来,一辆车窗半开的黑色轿车从面前滑过,车漆锃亮,价值不菲。
里头闭眼小憩的少年侧脸线条清晰干净,端得一幅温润如玉的贵公子模样。
公交车吱呀一声在站点缓缓停下,傅承收回目光,从兜里掏出公交卡排队上了车。
眼前是日复一日见惯的拥挤车厢,脑海里却浮现出刚刚开过去的那辆车前端矗立着的飞天女神。
他没提自己母亲是如何求到那个男人的老婆面前去的,也没提那些不堪入耳的侮辱与威胁。甚至于,林惊蛰只潦草的知道他有个有钱却不愿抚养自己在外儿子的父亲,但对于内里细节却不大清楚。
她也从来不问。
察言观色、不越雷池,是林惊蛰打小便学会的本领,她向来是极有分寸的人。
所以才能和傅承成为朋友。
脑子里的画面开始快速变幻,一会儿是雍容华丽的女人盛气凌人的脸,一会儿又是他名义上的父亲憎恶的神情,最后定格在那迎风而立的华贵车标上。
它破开尘埃,在清晨阳光里,银光熠熠,不染半点生活烟火。
傅承闭了眼,嘴角勾起嘲讽的笑。
早课结束,林惊蛰刚合上书还未来得及趴下,数学课代表就走过朝她摊手。
“林惊蛰,你的资料钱还没交。”
林惊蛰捏着书的手紧了紧,面上却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哎呀,今早出来得急,忘带钱了。课代表,我明天交行么?”
“成。”课代表爽快答应,走前不忘叮嘱一句:“你明儿别忘了啊,班里就你没交了。”
“好好好,明天一定记得。”林惊蛰双手合十作感谢状,“谢谢课代表!”
目送课代表离开,却是再没了睡觉的心思。大拇指不自觉的摩挲着书本页脚,想到要回去要钱就满腔愁绪。
她已能想象到女人将是如何指着她的脑门骂她“赔钱货”,男人会坐在沙发上抽着烟说她生来就是来讨债的,而她所谓的弟弟,则一脸事不关己的继续盯着电视,里面的动画片正演到精彩的地方,显而易见的,比旁边时常上演的的画面更有吸引力。
林惊蛰心头烦闷,还掺杂了些不易察觉的、她自以为早已消失的害怕。
怕什么呢。
责骂、漠视、拳打脚踢、洋洋得意的嘲讽眼神。
她不是早就习惯了么。
真没用。蠢货。胆小鬼。
她在心中唾弃自己,
活该没人爱。
苏长青从办公室回来,惊讶的发现自己同桌今天竟然没有趴桌睡觉。只是神情茫然的盯着面前虚空中的一点,书角被她无意识的卷得翘起。
似有若无的哀愁。
苏长青有些讶异,自己竟然会有这样的想法。他怎么可能会在一个高中女生身上,看到这样缥缈的,却又深刻沉重的愁苦。
错觉吧。
苏长青在旁边落座,敲了敲她的桌面,沉闷的响声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女生惊醒。
林惊蛰转头疑惑看他。
“你今天的英语作业又没交。”作为班长兼英语课代表的男生神色淡淡,“老师说你下次再不交,就得叫家长了。”
请家长吗…
高扬的巴掌,老师的劝阻声,周围投来的好奇目光,同学们的窃窃私语……杂乱的画面纷沓而至,从不曾忘却的耻辱如跗骨之蛆,在这一瞬再次纠缠上来。
一笔又一笔的资料费,永远写不完的作业,麻木疲惫的生活,看不见的未来。
林惊蛰只觉胸腔里的巨石没了支撑,重重坠落在心上,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陷入沼泽的绝望,溺水时候的窒息,被活埋的冰冷黑暗。
心脏被一点点缠紧,血液停止流动,大脑开始缺氧。林惊蛰看向窗外,香樟树郁郁葱茏,绿意浓稠。
三楼。
跳下去摔不死。
林惊蛰听见自己带了笑意的声音响起:“好啦好啦,我知道了。下次一定交。”
快撑不住了。
心里的那个小人这么说道。
*
晚上回家时,傅承在巷口买了个烤红薯递给林惊蛰。剥开皮,香甜的气味在空气中溢开。
傅承敏锐察觉到林惊蛰若无其事下的心不在焉,问道:“怎么了?”
林惊蛰咬了口红薯,摇头:“没。就该交数学资料费了。”
傅承了然道:“我先借你?”
“别。”林惊蛰捂紧手中的烤红薯,汲取那点微不足道的热意,“你之前已经借我一笔资料费了。再借我就该还不起了。”
傅承皱眉:“那你打算怎么办?”
林惊蛰笑:“回去要呗。”
“能要到么?”
傅承对她家的情况再清楚不过,也很了解她爸妈到底是个什么德行。
林惊蛰微微垂了头,红薯升腾起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是极不在乎的语气。
“总能要到的。”她笑,“毕竟也是他俩的亲女儿啊。”
尾音落在初春润湿的空气里,轻得像雾,一触即散。
筒子楼门前吊着的电灯泡氤氲出昏黄光晕,黑暗掩盖了所有破败与贫穷。
“快了。”傅承轻声说道,“林惊蛰,再忍忍。”
再忍忍吧。他对林惊蛰也对自己这么说,终有海阔天高时。
*
站在紧闭的卧室门前,林惊蛰踌躇许久。敲门的手抬起又放下,做足了心理准备才闭眼扣响木门。
空气似乎停滞了。
林惊蛰听见自己巨大的心跳声。
“什么事?”女人不耐烦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林惊蛰柔了声说出自己打了许久的腹稿:“学校该交资料费了,这是最后一次。不多,也就五十块。”
电视的声音还在絮絮作响,卧室里的人却没了言语。过了良久,林惊蛰才听见里头似是摔了遥控器,然后是吧嗒吧嗒的拖鞋声。
面前的门被打开,热意混杂着一股腐朽的潮湿气息朝着林惊蛰扑面而来,透过女人肥胖身躯与门框的间隙,能隐约瞧见男人盖着被子半坐在床上,事不关己的模样。
连眼神也懒得从电视剧上移过来一分。
“开学的时候不是交过两次吗?怎么还要交?”许是怕吵醒隔壁睡着的儿子,女人压低了声音,但仍旧怒气冲冲。
林惊蛰垂了眼解释:“这次是数学,之前交的是别的科目。而且就五十……”
“什么叫就五十?”女人伸出手指戳了戳她脑门,尖利的指甲留下浅浅的印子,“五十不是钱吗?你家钱是天上掉下来的?不得你爸一分一毛的用汗水赚回来啊?”
她骂了句不堪入耳的脏话,不容置疑的下了结论:“真是把你养金贵了,一点都不懂得体贴爸妈。”
四下寂静,筒子楼隔音太差,差到林惊蛰能听见弟弟的梦语声,能听见隔壁椅子拖动的声音,能听见楼上楼下的咳嗽与低语。
她也听到自己心里细细的反驳声。
她想说六个科目,有三个科目的资料费都是自己周末兼职赚的钱交的。她想说自己每天要洗碗洗衣拖地,并不金贵。她想说比起弟弟今天一个新玩具明天一本新漫画,自己已经很省心了。
可是她看了看女人紧皱的眉,阴沉的眼,什么也没说。
林惊蛰低了头道歉:“对不起,妈妈。”
门被狠狠甩上,发出巨大的声响。林惊蛰站在门前许久,直到手脚冰冷,才慢腾腾挪着麻了的腿回了自己房间。
狭小的一隅,只一张床一个老旧的衣柜。
床边有一扇窗户,能看见路边因接触不良而闪烁不明的路灯。
她躺在床上,直直盯着那盏灯,盯到眼睛酸涩落下泪来,这才闭了眼,任由自己堕进冗长梦境。
第二天清晨,少年仍如往常一样在楼梯口边背单词边等她。
林惊蛰站在他面前,手揣在兜里,晨间的寒意冷得她心脏疼:“傅承,又得找你借钱了。”
少年并没有露出惊诧之色,也没有继续深入追问,只低低应了一声。
“傅承。”林惊蛰几欲哽咽,“快点长大吧,傅承。我们都快点长大吧。”
傅承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将她揽入自己怀里:“好。”
“林惊蛰,我们都努力长大。”
外面斜风细雨,只这一角,便是心安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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