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几前的人脸上满是血痕,看不清楚原本的五官。身形瘦削,皮肉苍老松弛,像是原来充气的皮囊漏气干瘪下去的样子。
过分宽大的袈裟套在他身上,露出了胸前大片的赤|裸肌肤,正中央刻着一朵血淋淋的莲花纹样。
柳眉州没有理会陆绸,直接飞身挥剑而上。
梦禅也不躲,只缓缓启唇,古怪的经文从残缺泛黄的牙中蹦出。
上方笼罩下一闪一闪的红光,陆绸抬头一看,才惊觉空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莲花图案,此时仿佛在呼吸一般,泛着猩红的光。
梦禅摇了摇法杖,莲花中伸出一双巨手,泛着金光,带着山崩地裂的气势压来。
柳眉州持剑格挡,双脚抵住地面,被逼得节节败退。
“哐当”一声,长剑落下,她被巨手钳住,动弹不得。
“柳师姐!”
陆绸惊呼出声,一刻也不多想,立马拔剑冲上前。
“站住!”柳眉州横眉冷喝阻止她。
“就凭你,连他一招都接不住。”她面色紧绷,压低了声音快速道:“还不去搬救兵!”
“你敢走一步,我就立马杀了她。”梦禅从后面踱步而来,脸上依旧挂着慈善的笑容,与疤脸十分违和。
陆绸僵站在原地,半步也不敢动。
“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柳眉州低声催促道:“快走,不然你也走不了!”
梦禅也不多说,只微笑看着陆绸,好像料定了她不敢轻举妄动。
陆绸面色煞白,半晌,丢下剑。
“放了她,换我。”
柳眉州眸光一动。
说罢她便往前走,似乎有些稳不住身子似的,她走得极慢,脚步沉重,踩在地上带起阵阵灰尘。
脚印过处,碧草悄然腐烂化为齑粉。
一步、两步、三步……
化周天之气,以吾之血,引乾乾天道……
陆绸心如擂鼓,在颤抖的呼吸中默念口诀,小心翼翼地数着每一步。
梦禅轻哼一声,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到第六步,陆绸走到了柳眉州身边,擦过她的耳朵说了一句。
“我有办法逃,你去叫人。”
说完还对她安抚似地笑了笑。
待她想踏下第七步时,大手瞬间放开了柳眉州,猛地钳住她。
“阿弥陀佛,”梦禅双手合十,笑道:“陆施主真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活菩萨,想来当初应该入我门下,随贫僧修行,也不枉费你这一身精妙法术。”
说着,巨手猛地收紧。
陆绸呼吸一滞,双脚离地,被勒得面色涨红,只能仰着脖子无力地拍打着巨手。
“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梦禅笑得更深,双眼微眯:“一步一阵法,献祭己身,七步阵成。七步阵这么阴毒的阵法是谁教给你的?贫僧真是好奇,陆家这种修仙世家,怎么会出一个你这样的人,光有恶毒手段,操得却是菩萨心肠。”
柳眉州闻言一惊,她虽不是法修,但也听过七步阵的大名。凡是阵法都需要阵引才能开启,越是强大的阵,需要的阵引越稀有,反噬越大。而七步阵的祭品,就是布阵的人。
这般阴毒的法阵纵使有灭世之威,也少有人用,久而久之,修习的人越来越少,以至于最后失传,没想到今日却在这里见到了。
“丫头,想跟我同归于尽,你胃口不小啊。”梦禅呵呵笑道。
陆绸的脸色已呈紫红,只半睁着眼看着柳眉州,从嘴里艰难吐出一个字:“走……”
柳眉州看了她一眼,又很快移开。
“赶紧动手吧,要是陆宫主的人找来了,都得吃不了兜着走。”她蹙着眉对梦禅道,语气颇有些不耐。
陆绸见柳眉州站在原地没走,还说什么“赶紧动手”,着急想告诉她快跑,可嗓子就如同吞炭一般干涩,挤不出来一个字,意识也越来越模糊。
“不急。”梦禅笑了:“这不是还有你么?”
红光闪动,柳眉州倏然抬头发现从莲花中再次伸出一只金光巨手。
“秃驴,你敢诈我?!”
她怒斥一声,抽出剑飞身上去,挥剑就砍,长剑与巨手相撞,激出一阵白光。
柳眉州落下地来,不可置信地看着袭来的巨手。
握剑的虎口被震得发麻,手臂止不住地颤抖。
怎么可能?!那个死秃驴明明受了伤的,怎么可能有如此大的威力?!
“柳师侄,要怪就怪你太贪心了,就这么一个炼丹的好药材你也要来分一杯羹。”梦禅颇有些惋惜:“原本你是这些弟子中最勤奋、最有可能飞升的,可惜啊,你不得不承认,有时,后天的努力在先天的条件下不值一提。”
“闭嘴!”柳眉州冷喝一声。
巨手如金山倒塌轰然袭来,她抬剑抵挡,巨大的气波几乎要震碎她的肱骨,剑上仿佛压了千斤重,压得她顿时气血上涌,嘴角溢出鲜血,脚一软半跪在地。
“难道贫僧说错了么?你针对陆家那个丫头,恨不得除之而后快,不就是因为她生来就在修仙世家,有享不尽的丹药秘法,小小年纪就修为深厚,而你只能靠着没日没夜的苦练,从小就开始杀人,九死一生才坐到现在这个位置。”
梦禅垂眸看着地上跪着的人,笑意深邃。
陆绸已经意识不清,混沌中听得二人对话,只觉得云里雾里。
“我让你闭嘴!”柳眉州大喝一声,周身真气一松动,巨手趁着这个空子猛然压下。
长剑脱手飞出去几丈远,巨手的倒影在她的瞳孔里一寸寸放大,下一刻就要将她压个粉碎。
不够!远远不够!
我就是不够强,才会没用地死在这秃驴手上!
她在夜巡时遇见受伤的梦禅,便答应与他一起设陷杀了陆绸,最后尸体二人平分。陆绸是法修,是最适合入丹的料子。而她又可以把责任全推脱给梦禅,不用受陆宫主的责问,可谓一举两得。
不想人没到手,白白将自己折了进去。
到最后一刻她也不肯闭眼,凤目怒睁着,眼底一片不甘之色。
“铮——”
空气凝固了一瞬,耳边似有剑鸣声响起,清脆之音让她心神一震,瞬间清明。
回过神来时,柳眉州发现巨手消失不见,自己安然无恙站在原地,而面前不知何时站着的两人,正是伽音和周子鹤。
果然又是幻术!
梦禅受了重伤,即使原本修为在她之上,也不可能如此轻松碾压她。
但这幻术的功力,根本不是他所能达到的,他到底借了谁的力……
“梦禅,亡灵已散,你徒弟不能再救你第二次了。”伽音淡淡道。
此话好似戳到了他的痛楚,他面上的笑一滞,随即闭上眼,佛珠在他手腕上猛烈晃荡起来。
“我佛慈悲,自有神仙来普渡贫僧。”
话一出,天上莲花印突然红如火烧,夜幕撕开,浮现出一片白雾,一个朦胧的身影从云上降下,云间似有凤鸣声阵阵回荡。
白雾翻腾间,只看得那人墨发飞扬,红衣猎猎翻飞,手执长剑,剑身透出一泓翡翠般的青光,在雾中若隐若现,祥云映着金光环绕周身。
伽音仰头一看,怔在原地。
“师尊……”周子鹤看向伽音,疑惑出声。
就在刚才,师尊身上的气息突然就变了,她好像又是震惊,又是欣喜,似乎急着去印证些什么。
柳眉州本以为又是幻术,转头却发现伽音也看着白雾中的人,心中暗骂:“该死,这秃驴邪门的很,不会给他请来了真神吧……”
不等周子鹤问出心中疑惑,伽音足尖一点,飞身上前,双手结印,瞬间寒风四起,一把巨剑在她身后逐渐成形,通体剔透冰寒,剑芒在月色下凛冽如雪。
忽然,一点冰凉落在周子鹤的额前,她抬头一看,怔怔道:“下雪了……”
柳眉州望着天上纷扬而下的细雪,神色一喜,听说修真大能能借助天地四时之气来运气修炼,果然不假!
早就想见识一下这位一斩飞升的剑仙到底有多厉害,可从未见她出过剑,今日终于能够一睹真容。
只不过,那剑里好像嵌着什么东西……
她定睛一看。
是一具人骨!
一副白骨嵌在剑中央,脉络犹如云纹雪雕,好端端一把出尘之剑平添了几分诡异阴森。
伽音目不转睛看着那人,手轻轻落下,寒剑便直直朝那人门面刺去。
云雾中的人长剑一转,手起剑落,凌冽的碧光闪过,响起刺耳的碰撞声,那把寒剑顿时被劈碎,只余点点冰晶飘散在空中。
“哼。”那影子不紧不慢地收回剑,似乎嘲弄地嗤了一声。
伽音目光一动,眸中泛起轩然大波。
“伽音神君,你为何还不动手?你……”柳眉州见那影子要再次扬剑,而伽音却丝毫没有要动手的架势,只一步步朝那边走去。
“你们都看着天上做什么?”
周子鹤突然出声。
“你又在说什么疯话……”柳眉州正要斥她关键时刻打岔,突然想到什么,话语猛地一顿,才道:“你看不到那个人吗?”
“什么人?”
“就是天上下来的那个仙人!”
“我什么也没看到。”
周子鹤茫然抬头看着柳眉州指的那处方向。
伽音步子一顿,神色瞬间黯下来,闭了闭眼。
“死秃驴,又是幻术。”
幻术一旦被识破,幻阵就已作废。
“屡次三番坏我好事,小施主,你欠贫僧的,终有一日要百倍偿还。”
话音落下,白雾散尽,人也不见了踪影。
陆绸虽昏迷过去,但气脉平稳,没有大碍。
周子鹤走到伽音身旁,有意让自己离她身上的气息更近些,以便能准确查探她此刻的心神。
“师尊,要追吗?”
一股似有似无的冷香萦在鼻尖。
师尊的气息平复了。
周子鹤不由得弯了弯唇角。
“不必,他身上有菩提莲,一时半刻抓不住他。”
“菩提莲是何物?”
“传说天崩地裂之时,落下三块天石,其中一块就化为菩提莲,散落八荒,不知所踪。不过这只是传言而已,真假难辨。”柳眉州怀疑她是哪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什么都不知道。
偏偏方才的幻术,只有她一人没中。
“现在看来,这菩提莲甚至有蛊惑神君的神威,想来应是真的,倘若不是,”她看了伽音一眼,意有所指:“说明这九重天上的神仙,也不过尔尔。”
“我还要向北阴尊汇报此事,各位,告辞——”
“柳师姐。”
正待她转身要走时,身后有人叫住了她。
陆绸不知何时醒了过来,面色苍白,唇无血色,漆黑的眼瞳追随着柳眉州,似乎在寻求着什么答案。
她哑着嗓子,道:“梦禅法师之前说的那些话,是真的吗?”
柳眉州背对着她,片刻后,才道:
“是。”
“你想杀我,也是真的?”
“是。”
“还有什么想问的?”柳眉州转过身来,平静地看着她。
第一次,正眼好好瞧她。
“你——”刚说出一个字,气血涌上来,陆绸便捂着心口不停地咳嗽起来。
“我柳眉州做事敢作敢当,若是再来一次,我一样会选择杀你,”她顿了顿,正色道:“不过,从前是我小瞧了你的心性,往后即便是要杀你,我也会拿出十成十的架势来。”
“别让我失望,陆师妹。”
*
“好了,早些歇息吧,梦禅逃遁,明日北阴尊必定会召开大会集合众人商讨此事。”伽音带着周子鹤回到了殿中。
“是要把梦禅法师抓回来吗?”
“不,梦禅逃到何处去不重要,重要的是菩提莲。”
说完,伽音就要关上房门离去。
“师尊!”周子鹤突然叫住她,犹豫道:“你……不会走吧?”
她知道方才师父她们似乎看见了一个只有她看不见的仙人,不过没关系,那是假的,已经消失了。师父还是和以前一样,会一直和她在一起,在这个只有她们二人的神殿中。
房门轻掩,只留出一丝缝隙,伽音微微侧头,半边面容在烛火摇曳间如同一捧春日湖水,柔和地有些失真。
“天亮之前,我不会走。”
周子鹤安下心来,沉沉睡去。
直到翌日,天边堪堪露出一丝亮光。
“唔……”周子鹤猛然从梦中惊醒,发觉自己冷汗满身,整个人像从水中捞出来一般,腹下疼痛如割。
她顾不得那么多,一把掀开被褥,跌跌撞撞往伽音殿中跑去。
她想告诉师尊,她做了一个很可怕的噩梦。
梦中她一个人湮没在无边黑暗中,丹田处烧起一把火,将她的五脏六腑、每一寸筋脉烧了个遍。
她看见一股鲜活清澈的泉水,她摸到了那种梦寐以求的冰凉触感,可是那泉水越来越模糊,在她的视线里摇摇晃晃,扭曲成一抹白色身影,向远处跑去,任她如何追也追不上。
在她推开伽音的房门,看见空空如也的房间时,心房突然传来一阵钝痛,一股腥甜涌上喉中。
她跪倒在地,喷出一口鲜血。
你说过,你不会走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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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菩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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