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困局

周子鹤握紧了剑,闭上眼,感受细风吹拂她身体的每一处,体内的血液跟随着风的方向缓缓流动。

她后撤一步,一只脚在地上划出一道弧形痕迹,随后扬起剑,顺着风的脉络、光线的明暗、气味的浓浅,不急不缓地舞动着。

一瞬间,周子鹤好像听到了空山鸟鸣,听到风过江河,听到日头升起后雪渐渐融化的声音。

倏的,一缕铁锈味传来。

她皱了皱眉,动作一顿。

随后,一阵哭喊声在脑海里由远及近,血腥味越来越重,一波接一波仿佛没有尽头的刀光剑影闪过,鲜血喷溅而出,断肢残骸满天飞,咀嚼骨肉的声音混着惨叫哀嚎,好像要把暗沉的天震塌了。

周子鹤的呼吸逐渐急促起来,挥剑的动作也骤然加快。她想把那些声音和画面甩出脑子,可是那些东西却越刻越深,越发真实,一个个满身是血、四肢残缺、肠子漏了一地的人不知何时爬到了她脚边,张开血嘴对着她的腿狠狠咬下……

周子鹤猛地睁开了眼,发觉自己做完了问道的最后一式,薄如蝉翼的碧色剑锋停在枝头。

那枝丫只轻轻晃了晃,并没有开花。

周子鹤垂下剑,眸中浮现一丝失落。

伽音却并不意外,只淡淡道:“无妨,就如同这剑法的名字一样,求仙问道,非一日之功,慢慢来吧。”

随后几人分头去找梦禅,他最擅幻术,怕是幻化成什么东西躲在村中了。

周子鹤本想跟着伽音一起去,怕她又像之前那样忽然消失了,但现在她有一个问题急需去验证。

“师尊……”在伽音转身要走时,她急急开口道。

伽音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她。

周子鹤被那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便低下头,垂下的眼睫掩盖了闪躲的眸光:“我……我待会儿去找你……”

你别再丢下我走了。不过这后半句话她没有说出口。

“好。”片刻,一个声音回道。

只是不轻不重的一个字,却莫名带着令人安心的抚慰。

周子鹤目送伽音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后,才转身往后苑走去。

她记得,那里有一个山洞,洞中有一个与伽音几乎一模一样的神像。

她要搞清楚这是怎么回事,怎会如此巧合。

临近洞口,周子鹤耳尖地听见了一点动静。

她顿住脚步,藏入了旁边的假山中。

两人的窃窃私语从漆黑的洞中传出。

“师兄,我有一计,待会儿你按我说的布一个幻阵出来,保管她在阵中被心魔所困,神智不清,直至疯癫。”

是玄仪师太的声音?

她怎么会在这里?

说来也是奇怪,她跟玄仪师太无冤无仇,她何必数次为难她,欲置她于死地。

“好!我自然是相信师妹的,若是成了,以前的恩怨我们就一笔勾销。放心,待将那女娃娃入炉炼丹,少不了你的份。”另一个声音虚虚笑着。

是梦禅!

他竟然藏在这里,还以为有多隐蔽,没想到这就被她碰上了。

“那师妹就提前谢过师兄了。”

待里面没了动静,周子鹤就从暗处出来,抬脚走了进去。

一只脚刚刚踏进洞,就听见一个哀伤的哭声。

周子鹤却不为所动,掏出怀里的火折子,走到蜡烛前,点燃了蜡烛。

昏黄的烛光在洞中延伸开来,照亮了洞中的那尊神像,一个佝偻的身躯伏在神像前,投下的瘦削影子随着哭声不断颤抖。

周子鹤抬头看了神像半晌,这么久没来,她还是和当时一样,一点变化都没有,执剑静默而立。

“别哭了。”她走到那人面前,掏出一只手帕。

是当初老妇人给她擦血的那只。

那人抬起头来,看见这熟悉的帕子,一愣,再往上看,看见了周子鹤平静的脸,充满血丝与眼泪的双目中才聚起一点神采。

“是你!小姑娘!是你……”她猛地抓紧周子鹤的衣袖,眼中有泪怔怔落下来,苍老的声音带上了哽咽。

“是不是神仙也看我一个老太婆可怜,让你来送我最后一程啊!”

周子鹤任凭她抓着,看着她的眼泪滴到自己袖上,在银纹黑衣上晕开一圈圈痕迹。

为什么玄仪师太知道她和这老妇人的事?

为什么幻了一个这样的阵来困住她?

周子鹤想不通,她不觉得这幻阵有多危险,怎么就能让她神志不清。

她缓缓坐下,坐在老妇人身边,静静地听着她哭,听着她喊自己孙女的名字,听着她把列祖列宗、满天神仙都求了个遍。

到了金塘村后,她其实有意寻找过这老妇人的身影,却没有结果。

或许是承受不住丧亲之痛,郁郁而死。或许是打水的时候,跌在井边跌死了。或许是没有吃的,饿死了。

总之,应该是再也见不到了。她想。

周子鹤原本只是再见她一面,把那帕子还回去。

“这里怎么会有一尊神像?”半晌,她仰头看着那座巨大神像,问道。

那眉眼、那神情,和师尊一模一样。

老妇人的情绪平静了许多,她缓缓道:“原本是没有的,只听说有一天,村里来了两位神仙,神仙走之后,这神像就在这儿了。”

“这神仙的相貌俺们都没见过,也不像一般庙里有香火供奉,他们都说,这神不灵。”

“俺也没有多管,直到俺孙女不见了……”她声音一顿,气息又开始颤抖,呜咽出声:“俺们这里没有庙,俺只好每天来这里,求神仙保佑俺孙女平安回来。灵也好,不灵也罢,俺没有别的法子了……”

“那两位神仙长什么样?”周子鹤道。

“一位好像就长成这神像这样,还有一位……”妇人缓缓伸出一根手指头,似乎在尽力思索着什么。

突然,她一下抓住周子鹤的手,像两把钳子一样狠狠钳住她。

她用周子鹤的手掐住自己的脖子,剧烈地摇晃起来。

“杀了我!快杀了我!”

她苍老沙哑的声音猛然嘶吼起来。

“我该死!我该死啊!!我早就不想活了!快动手啊!”

她带血的眼珠几乎要瞪到周子鹤面上来。

“你看看我的眼睛!看着它!!”

她指着自己目眦欲裂的红眼,歇斯底里的声音像一柄锈刀在石上反复磋磨。

忽然,她静了下来,看着周子鹤,缓缓露出一个苦笑:“你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什么?

她只看到她自己。

片刻后,她眼中的光一下暗了下去,松了手,无力地跌坐在地上。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再次开口,静静地叙说着。

“孩子,你是个好孩子,俺知道的,你其实是个心地善良的人。你第一次来俺们村的时候,把俺吓了一跳,后来你替俺们把金蟾道人杀了,俺看你在这神像前站了那么久,想必也是心中有难事要求神仙帮忙,后来你只带着一把刀一个人走了,浑身是血,身上的衣服也是破的,当时俺躲在门后看着你的背影,就想你一定吃了很多苦吧……”

“现在看你换了身干净的衣服,一定是遇到了好人家吧,也或许是贵人,你可一定要好好报答人家……可是,你怎么瘦了呢?没有吃食可以到俺家去拿,俺偷偷存了好几年的粮食,还有几套干净的衣服,是俺孙女的,你不嫌弃的话就拿去穿,别冻着了。她同你一般高,你穿着应该正合适,她也不爱吃东西,和你一样瘦……”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渐渐隐了下去,忽的哽咽起来,啜泣之后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

周子鹤看着妇人在原地捂脸痛哭的模样,明知她是假的,却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想拍拍那已经瘦削如枯骨般的肩膀。

就在这时,她看见了不知何时掉落在地的那张手帕,那帕子的边角处绣了一个粗糙歪曲的鸭子。

……也有可能是鸳鸯。

只不过滑稽的很,像是刚学刺绣之人的笨拙手笔。

是她孙女绣的吗?

“嗡——”脑袋猛地抽痛起来,耳内一阵嗡鸣。

周子鹤吃痛地闷哼一声,捂着脑袋,里头的神经不断拉扯,整个头好像要裂开一般。

片刻后,疼痛又完全消失了。

等她睁开眼,却发现那妇人的身影不见了。

“阿弥陀佛。”一道低低的念佛声蓦然响起。

一个身影从洞中的深处走出,走到烛光中来。

僧袍迤地,手挂佛珠,细眉善目。

周子鹤把身后的剑拔出来,握在手中:“她在哪儿?”

既然玄仪师太知道她和那妇人的事,说不定就是她和梦禅勾结,把那妇人绑了去,逼问她有关周子鹤的事。

“她死了没有?”周子鹤追问道。

玄仪抬起眼,平静道:“约摸是死了罢。”

周子鹤颔首,说:“把尸体给我。”

以前村里的老人都说,生前再怎么不如意,死后也要风光下葬,死得体面。

“施主怎么不问我,为何贫尼给你的法器会伤了你么?”玄仪不回答,反问道。

周子鹤面上的神情没有一丝变化:“我说,把她的尸体给我。”

玄仪又念了句佛,道:“恕贫尼无能为力。”

周子鹤木然的神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她提的要求很难吗?她要的很多吗?一具尸体而已。

为什么会无能为力,为什么?

真是好一个无能为力。

*

不周山,华箐殿。

大殿上,一轮硕大的金圈立在殿中,中央是黑白两条相抱的鱼形图案,四周的八个方位分布着一些或长或短的爻线。

北阴尊站在圈前,双指间灵力缕缕涌出,向圈中涌去,一笔一画开始描绘出一些画面。

“阵成。”她收回气息,拢袖而立。

再看那金圈,此时像一面镜子一般,映出了一幅幅清晰的画面。

陆将刑笑叹道:“师姐,为了这几个小辈,你还真是下了血本,这窥天八卦镜你百年都难开一次。”

镜中现出的几座破败草屋、荒芜的山石草木,俨然就是金塘村的模样。

“玄仪师太下山了罢?”她没有搭理陆将刑,反问道。

陆将刑笑容一顿,继续笑道:“是,估计很快就能将那丫头捉拿回来,再说还有柳师侄与她里应外合,师姐放心吧。”

北阴尊轻哼了一声,听不出情绪。

另一边,伽音正走着,忽然停了下来。

“出来吧。”

柳眉州从她身后走出,被拆穿了也不甚在意:“神君知道弟子一直跟着你吧。”

“雕虫小技,一看便知。”

柳眉州眸光一沉,又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将面上的愠色压了下来,继续问道:“那神君就不怕我将你的剑法学了去?”

她和周子鹤不一样,她是返虚期的剑修,是大荒第一神山不周山中出来的剑修,她是三岁便拿剑踏着万人骨血走上来的剑修。

以她的资质和努力,学会那一招问道,不在话下。

“你学不会。”伽音此时才转过身,看着她。

柳眉州气极反笑:“弟子长这么大,从没有人对我说过这四个字。”

哪怕严苛轻傲如北阴尊,也从没怀疑过她的能力。

她学不会?难道周子鹤那个废物就学得会?

“现在有了。”伽音道:“资质一事,不可勉强。”

“那便让弟子来问你一剑。”柳眉州一张脸彻底沉了下来,心头的不甘烧得她血液沸腾。

她扬起一泓秋水似的银剑,剑指伽音,喝道:“请神君拔剑。”

“我拔了剑的。”伽音看着她摇了摇头,似是在因她看不出而叹惋她的眼拙:“剑不仅可以在手上,也可以在心中。”

柳眉州目光一凛,疾冲过去,剑光如水,搅得寒风四溅,锋利的剑气刺得空气乱窜,尘土飞扬。

衣衫纷飞间,柳眉州死死盯着不远处那个一动也不动的人,剑尖直抵她眉心而去。

她集中全部精神,不敢眨眼,和这样的人交手,一个须臾就是生死之别。

快了,柳眉州看着愈来愈近的面容,耳边只有风声和剧烈的心跳声,就差一点,一点……

突然,周围的气息似乎波动了一瞬,就在这一瞬,她呼吸一滞,思绪瞬间抛空,全本全神贯注的识海仿佛被震住一般凝结了,等下个瞬间她恢复意识时,手腕忽地一疼。

下一刻,她颈边一凉,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的那把剑正悬停在脖颈边。

手上一握,空空如也。

剑何时到她手中去的?!

伽音手腕一转,将银剑插入她腰间的剑鞘,素白的衣袖落下,一点尘土都不沾,好似刚刚无事发生。

她一字不说,转身离去。

柳眉州站在原地,沉默半晌,忽然冷笑出声。

“你以为我真是跟你来切磋的吗?你这么久没看到你的小徒儿,就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吗?”

前头的背影没有回头。

“还是说,你知道我是来拖延你的时间,防止你去找她……你其实什么都知道,对吧?”

柳眉州看着她的背影,笑容缓缓扩大,在日光中更加昭彰。

伽音步子一顿,停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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