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黄泉

“子鹤,为师无碍……”伽音想拂开她的手。

温热的手掌如一块烧红的烙铁,熨烫在她的手臂上。

周子鹤忽然想到了什么,心中一紧,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是不是那个剑雷劫?!”

“子鹤……”伽音蹙了蹙眉,目光落在她的手上。

周子鹤猛地抽回手,眼神闪了闪,道:“对不起,师尊,你的伤,我们先疗伤……”

伽音点了点头,转身要走:“先回客栈罢。”

周子鹤怔怔点头,刚想跟上去,忽然发觉手上传来些异样,她抬起手一看。

一刹那,视线模糊起来,她似乎看见了这只手的每一节骨骼、翕动的血管、涌动的血肉,她眨了眨眼,视线又骤然清晰,这一次,手掌满是鲜血。

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气味、声音,什么都感觉不到,只有眼前的一片通红刺目的猩红。

这是谁的血?她不知道。是玄仪死时的?还是在伽音受伤时沾上的?她的思绪越陷越深,双脚好似重如千斤般提不起来,胸口也逐渐喘不上气,一点点坠入窒息。

突然,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隔着衣料传来的柔软力量让她猛地回神。

耳内一阵嗡鸣过后,忽然有了来往人群热闹的笑语和风的声音。

她抬起头,撞入一双平静的浅瞳。

伽音不知何时折了回来,站在她面前,递给她那串梅花糕:“尝尝吧,为师看那些孩子都很喜欢。”

周子鹤抿了抿唇,听见自己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她也不甚明白的雀跃:“……好。”

她虽不明白,但却很喜欢这种感觉。

虽然她没有心,体会不到心跳加速的感觉,可是当血液的加速流动,平稳的呼吸变得紊乱,胸腔被温热填满,从某处隐隐钻出的那种快感,她却能真实地感受到。

她跟在伽音身后,隔着一步的距离,在密集的人流中穿梭。

咬下第一口梅花糕时,一股清甜瞬间弥漫开来。

“好吃么?”

“嗯。”

走了一小段路,又听见前头传来询问的声音。

“是什么味道?”

“很甜。”

“和为师之前化出来的相比呢?”

前头不断传来询问的声音,不知怎的,周子鹤突然想起了玄仪说的那句“神君向来寡言少语”,神色一怔。

难道师尊是怕我陷入癔症,便一直和我说话,分散我的注意?

身后突然没了回答,伽音停住脚步,回头。

周子鹤站在一步之外,面前的发丝随夜风摆动,面容隐在夜色中看不清神情,手里同那些打闹着路过的孩童一样,拿着一串梅花糕。

就在这时,烟花骤然轰鸣,在墨空中炸出朵朵炫目的彩焰,火光一瞬间点亮夜色,照亮了她那双如墨的眼眸,里头盛满融融火光,映着一个驻足回头的白衣身影。

伽音看见她双眼微微弯起,嘴唇抿出一个很浅的弧度。

“只要是师尊给的,我都喜欢。”

伽音一顿,收回目光,转身向前走去:“人多,跟紧为师。”

*

眼前的高楼仿佛拔地而起,飞檐翘角、红漆金纹,四处挂着精致莲灯,琴箫之声自窗中袅袅而出,一派恢宏奢靡之色。

最顶处高高挂着一个牌匾,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两个大字。

——黄泉。

周子鹤收回目光,跟着伽音往里走去。

一推开客栈的门,还未看清眼前的场景,她就被一双手往里一拉,跌入一个盈满脂粉气的怀抱,稳住脚步抬头一看,对上了一双勾着火红胭脂的狐狸眼。

“哎呀,果真是个美人,难怪你的同伴如此宝贝你呢。”

“你是不知道,先前她抱着昏迷的你进来,说要住店。我看她长得貌美便打趣她两句,说咱们客栈可不接待这种满身是血的家伙,哎呦她那眼神,像是要把我这客栈拆了似的。”

这女子一头奇异的红发,用一根金步摇盘起,几缕发丝散落在胸口,身着一袭极为鲜艳的红裳,雪白的脖颈和手臂裸露在外,上面刻着一道道暗红色的刺青。

她腰上还挂着几串铁制的小玩意,有的呈葫芦状,有的呈鼎状。

伽音脚步不停,继续往前走。店小二看见她,立马端着茶水盘子走来,点头哈腰地笑道:“客官,喝杯茶润润嗓子。”

她端起茶杯,却不喝。

另一边,周子鹤皱起了眉,想推开眼前的陌生女子,没想到那女子力气极大,手臂一挡拂开她,反而笑盈盈抬起手,颇为感叹地抚上她的脸颊。

“让我好好看看,这皮囊,这骨相……”

话未落,一道水光朝她的手袭来,她眼神一沉,立马撤手,却不慎被那水光擦过。水珠泼洒在地上,散出几分茶香。

她抬起手一看,手背上赫然被划开一道口子,血珠随之溢出。

原本喧闹的大堂瞬间静了下来。

周子鹤一怔,看向前头的伽音。

伽音背对着她们,将茶杯放回那小二的托盘里,淡声道:“多谢。”

那小二目瞪口呆,一看茶杯,里头已经空了。

周子鹤立马跟上去,两人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上了二楼的厢房。

“方才那哪条道上的人物?!竟敢对我们老板娘动粗!”等到房门关上,才有人回过神来,拍桌怒道,边说边去瞟那女子的神情。

“看那二人样貌惊绝,周身气度不凡,那白衣女子的修为更是不可预测,想来莫不是那几大家族的人?真是后生可畏啊……”有人一边品茶一边缓缓分析道。

从两人进来,大堂中的这些人就已经在暗中观察她们了。

女子却没有搭理这些人,伸出舌舔了舔手背的血,勾唇一笑:“以水化刃,伤口如此细小,是为剑刃,剑修……”

剑修不拔剑,这是看不起她,还是太看得起自己。

“咔嚓——”

一声清脆的龟裂声响彻大堂。

“老板娘!地、地板……”那小二惊叫一声,忽然指着地上,瞪圆了眼睛道:“裂了!”

方才洒在地上的几点茶水,此时竟已结成冰霜,直直将那地板冻裂开来,留下几道近一丈长的骇人裂缝。

“这、这……”众人皆是一惊,心中凛然:“这地板可是老板娘用玄铁打造,怎么会……”

那女子眼中闪过一抹惊色:“御气凝霜,斩铁断灵……”

她在这里这么多年,从未见过如此霸道的剑气。

“这是……剑气?!”有人眼尖地发现了异样,惊叹道:“这般狠厉的剑气,不知要苦练多少年……”

“哼,你懂什么,”又一道年轻的声音嗤道:“剑气有灵,变幻无穷,一些修为高深之人穷极一生尚且凝不出自己的剑气,这哪里是苦练能练出来的,这是悟出来的。”

女子听着他们的议论声,目光投向二楼的厢房,神色莫名。

两人回到房中,伽音就盘腿坐在榻上,闭上眼开始运气疗伤。

周子鹤坐在一旁,默默看着她。

师尊方才那是……生气了吗?

在她印象里,师尊很少会直接与人动手。以前在不周山时,偶尔有弟子中的佼佼者在她的宫门前歃血立剑,要请她出来一战,即便在雪地里等上几天几夜,她都一概不理会。还有其他宫门的弟子想求她收徒,使法子潜入宫中,被她发现,也只是一抬手将人轰下山,在宫门前立起结界。

“噗!”

伽音猛地睁开眼,冷不防喷出一口血。

“师尊!”周子鹤一惊,连忙过去扶住她,刚想开口,伽音一下握住了她的手腕,对她摇了摇头。

随后伽音伸手摸上她的后颈,两指一按,一股寒流登时涌上来,她被这冷意刺得闭上了眼,再睁开眼时,双目竟镀上了一片寒光。

“隔墙有耳。”

伽音的声音突然出现在了她的识海中。

她转头一看,原本空无一人的门口,此时正伫立着几道瘦长黑影。

“这是修士的灵影,肉眼不可见,开了天眼方可察觉其踪迹,我教你口诀,你且记住,勤加练习,直至有一天能像这般,不用念诀而在瞬息之间开眼……”

伽音话还未完,忽然一顿,皱紧了眉,喉中似又涌出鲜血,被她紧抿着唇强压下去。

周子鹤看向伽音的背后,顿时怔住了。

整片白衣已被鲜血浸湿,贴在肌肤上。斑驳的血痕上窜过滋滋的电光,忽明忽灭。

果然,是师尊替她挡了那道剑雷劫。

伽音一边调理内息一边密切注意着门外的动静,忽然,唇边传来一抹柔软。

她抬眼望去,发现周子鹤正怔怔地看着她,伸出手用袖子替她擦拭着唇边的血迹,瞳孔有些涣散,晦暗不明的眸光在烛火下沉浮。

被伽音这么一盯,周子鹤倏然回神,立马抽回手,撇开眼,赶紧解释道:“师尊,我、我又犯癔症了……”

怎么回事?自从上次与梦禅一战后就越来越容易陷入魔怔。

心神查探到门口的气息消失了,伽音便道:“这种剑雷劫非同寻常,为师要先解衣愈合外伤。”

烧焦腐烂的血肉已经和外衣粘连到了一起,若不先愈合皮肉,只怕那剑雷的煞气会一直残留在体内。

周子鹤一怔,点头道:“好。”

还不等伽音说话,她便转过身去,守在门口,背对着伽音。

她……竟也知道这些礼义廉耻了么?伽音颇有些意外。

身后传来细微的衣衫摩擦声,周子鹤只感觉此时的感官都被放大了无数倍似的,脑海中频频闪过一些断断续续的画面,那些身影无一不是长着伽音的面容。

呼吸莫名变得有些急促,她暗自甩了甩头,那些画面却如同刻在她脑海里一样,挥之不去。

怎么会这样?

她不明白,只觉得这似乎是对师尊的不敬,是要受到惩罚的。

不安和忐忑萦绕在心头,周子鹤深吸一口气,也学着伽音的样子盘起腿打坐,心里默念屈阳华教给她的清心咒,缓缓闭上了眼。

“雨梨花,深闭门;花**,月**;千点痕,万点痕;行思君,坐思君……”

在不周山时,有一次她问屈阳华,晚上睡不着、失眠多梦该怎么办。

“睡不着时你脑子里在想什么?”屈阳华问道。

她犹豫许久,还是说了出来:“……师尊。”

屈阳华一愣,笑得意味深长:“好办,我教你清心咒,清除一切心魔杂念,每次我睡不着,多念几遍包管奏效的。”

“你也睡不着?”

“……这不是重点,我只教一遍啊,你听好了,”他清了清嗓子,摇头晃脑道:“雨梨花、深闭门,花**、月**——”

不知过了多久,她猛然睁眼。

眼前一片漆黑。

这是哪?又是幻境?

她四处张望,却只听得一点风过水面的波涛声,和几声细小的水滴声。

犹如一片宁静的汪洋。

奇怪的是,她并不感到害怕,内心竟然慢慢平静下来。

她往前走去,看见了一点幽微光亮。

寻着那点光前进,待看清了眼前场景,她却怔在了原地。

前方是一片泱泱湖水,一个**的女子背对着她,跪在湖水中央,周身云雾缠绕,雪白肌肤在光下莹润如玉,仿佛月照雪梅一般清冷无尘,乌黑长发如瀑散落,漂浮在水面上。

而她的手足竟然被枷锁束住,手腕和脚腕处勒出一道道血痕。

云雾散开一刹,露出她的后背。

一片触目惊心的腐烂伤痕。

怎么是师尊?!

周子鹤猝然移开目光。不行,她应该走了,这是假的,是幻境。她不能被困在这里。

可是师尊是因她而受伤,那样无暇的身躯,竟为她伤得如此狼狈。

这样想着,她的脚就不由自主向前走去。

幻镜也罢,她只想看一眼师尊的伤,一眼就好。

她径直往前走,目光却盯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不敢直视那具身体。

等走到她身后,周子鹤半蹲下来,看着水面上的倒影,鬼使神差地,伸出手缓缓靠近血肉模糊的后背。

这伤本应该我来受,劈在我身上的……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替我挡……

她不由自主地闭上眼,屏起了呼吸,指尖有些颤抖,即便知道这是幻境,她也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怕惊扰到眼前的人,

师尊,疼不疼?

她在心中默问。

周子鹤没有看到,从她掌心竟涌出了丝丝蜿蜒起伏的红色气息,游走在满是鲜血的后背,贴合在伤口处。

眼前这具身躯的指尖忽然一动,在一片黑暗中,睁开了一双泛着寒芒的眸子。

下一刻,她五指一握,一把通体白寒的长剑出现在她手中,旋即手腕一转将枷锁挑断,扬起剑锋朝身后的人的刺去。

转头一瞬间,眼前却掠过了一个熟悉的面容。

同时,周子鹤忽觉耳旁闪过一道凛冽的寒风,下意识睁开了眼。

四目在剑光中相对,映出对方的身影,皆是一片错愕。

长剑呼啸而来,周子鹤怔在原地,躲闪不及。伽音手腕一震,硬生生将长剑甩脱手去,飞插在湖面上,激起“铮”的一声巨大的剑鸣声。

巨响震得湖水飞溅、惊涛四起,一时迷乱了两人的视线。

周子鹤再一睁眼,才发觉自己回到了客栈的房间里,衣襟处已经被汗浸湿。

“咳!”

身后紧接着传来伽音的声音,一股血腥气传开,似乎又是咳了一口血。

“师尊!你怎么样了?”周子鹤心下一急,又不便回头,只能放大声音道。

身后没有回应。

“师尊?!”

依旧没有回答。

“师……”她心下一慌,顾不得那么多,一转身,就对上了那双眼睛。

伽音不知何时已穿戴整齐,从榻上站了起来,静静地看着她。

周子鹤脑中闪过方才的画面,登时有些僵硬地移开了目光,暗自攥了攥有些发麻的手。

奇怪,她今日这是怎么了?为何会紧张,为何会全身发烫、手脚发麻。

“你如何到我的识海中去的?”半晌,屋内才响起伽音的询问。

周子鹤一愣,道:“我不知道,只是眼睛一闭又犯癔症了……”

说到此处,她不由得一顿。

癔症癔症,好像总是因为这个,倒显得像个拙劣的借口。

“识海是所有修真者的第一个境界,也是最本真的境界,是万念之根、诸相之源。识海一旦被击破,所有修为便在弹指间灰飞烟灭……”

周子鹤听着伽音平静的叙述,心头却莫名地涌上一股酸涩。她张了张嘴,解释道:“是真的,师尊……”

“……我不会骗你。”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不可闻。

良久,一声轻叹响起。

“为师知道。”

周子鹤一怔,抬起头,看见伽音依旧站在原地,苍白的面容在灯下泛着柔光,深邃的双眸望着她。

“为师只是想告诉你,不要让别人进入你的识海,也不要轻易进入他人的识海。倘若有天你与他人比试,因此赢了,也是胜之不武。”

“你有这个能力,但可以选择不用。”

说到此处,伽音的脑海中蓦然响起一个声音,嗤笑中带着深深的不屑。

“我赢了便是赢了,胜之不武也是我赢了。我便是拿这法子去杀人,你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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