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当日。
萧家是一个四世同堂的大家族,一张桌子是坐不下的,何氏命人抬出小案,一大家子分案而食。为首的自然是萧封泊,坐在正中间,端着文人风骨,念叨几句“大家沈醉对芳筵,愿新年,胜旧岁。”
下首是何氏自己一张桌子,对面是大房和二房两口子。往下按照齿序是大堂哥、二堂哥、三堂哥,然后才是萧北燃和谢宁的桌子。当然,后面还有五堂弟、六堂弟等等,谢宁实在记不住。
第四代的小包子们被乳娘带着,坐在后一排的小桌上。一大屋子二三十人,热热闹闹举杯共庆佳节。
萧封泊看着满堂子孙,拈须欣慰。而后,对着月亮微微一笑,遥思那个泼辣的姑娘。
子时将近的时候,长辈们留在屋里,斯斯文文陪老爷子过年,说着儿孙趣事。孩子们全都跑出去放烟火,鞭炮声轰轰作响,炸出万紫千红碎花满地。能看见一个个笑脸,笑声却被淹没在“噼里啪啦”声中,天地之间仿佛只剩震耳的炮声,炸出万事胜意,炸出心想事成。萧北燃站在谢宁的身后把他圈进披风里面,伸手捂住他的耳朵,两个人站成一个人,呲着大牙笑看天上的繁花。
大堂嫂看见这小两口露出磕到了的微笑,然后看看自己屋里那个跟心智有障似的只知道放二踢脚的大傻子就气不打一处来,狠狠给了他一肘子。大堂哥莫名其妙,但好在没心没肺,笑着背起大堂嫂转圈圈。
其他人就矜持多了,站在远处默默看着,默默笑着。
满地乱跑的小包子们笑笑闹闹,玩够了,打够了,疯够了,跑够了,又奔向自己的父母。
子时正至,皇宫的钟楼上面传来的悠长浑厚的钟鸣,一声一层,随着风,随着雪,随着思念,传遍京城,传到边塞将士们的耳朵里。
“新年快乐!”
*
初一,谢宁起了个大早,睡眼惺忪坐起来,迷瞪一会儿,又趴回萧北燃的胸口,带着浓浓的鼻音道了句:“新年好。”这是他们在一起的第一个新年。
这个小猫崽子的可爱模样萧北燃又看不得了,老牛啃嫩草般胡啃了一阵才放过他,点着他的鼻尖道:“你也新年好。”然后从枕头下面摸出一个厚厚的红包,放到谢宁的手里,道:“给,压岁钱。”
谢宁奇怪他什么时候放进去的,掂了掂红包,分量不轻,乖巧道:“谢谢。”
萧北燃又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大包袱,递给谢宁,示意他打开。
谢宁不得不坐起来,拆开锦缎包袱,嚯,琳琅满目,他是把一个杂货铺都装进去了吗。
萧北燃拿出一把大金锁,足足有半斤重,套在谢宁的脖子上,谢宁被坠得歪了一下。萧北燃道:“这是我们家小孩子出生的时候都要有的,锁住了,就不会被人抢走。”又拿出一块蝎子形的玉佩,道:“这个是五毒之一,这里还有蜈蚣、蟾蜍、壁虎、蛇,挂在身上可以祛病辟邪,保佑佩戴的人安康顺遂的。”又翻出一个大金项圈,说是翻出来,其实不大准确,它就在一堆东西里面闪闪发光,格外耀眼,萧北燃给谢宁挂上,谢宁又是一歪。
萧北燃翻翻找找,拿出一顶虎头帽,和大堂哥家小包子的有几分相似,不过要比那个精致。萧北燃让谢宁别动,给他戴在头上。乌黑的眼睛,还没有睡醒的惺忪,嘴唇红艳艳,在压上一顶虎头帽。
哎呀呀,不行了,太可爱了。萧北燃不由自主凑过去耍流氓,谢宁一只手给他推开,指尖从包袱里面勾着挑出一个东西,问道:
“这个……是什么?”
萧北燃看着那物什,羞涩道:“这是个肚兜。”
“我当然知道这是个肚兜,你要穿?”这是一个百福肚兜,不过是成|人款。
萧北燃放在谢宁的身上比划比划,仿佛很满意的样子,道:“当然是给你的,我都多大了。”
谢宁甩开,道:“我也很大了,不穿。”
然后忽略掉包袱里面其他的腰链、脚链,还有一堆不知道什么链的东西,紧紧系上,他并不打算知道那些东西是干什么用的。
谢宁拒绝萧北燃要把那些东西全都挂在自己身上的要求,最后实在抵不过他的猛烈攻势,选择了那枚看起来还算正常的大金锁戴上。萧北燃喜滋滋牵着他的手去东院拜年。
谢宁是新到国公府的第一年,也是他生命中过得最热闹的一年。他欢天喜地地给长辈拜了年,又欢天喜地地收了长辈、哥嫂的红包和弟弟媳的礼物,又欢天喜地地给一溜小包子们发红包。直到他看见一溜小包子的脖子上面都挂着跟他脖子上面一样的一把大金锁,他的笑容裂开了。
小包子们眼巴巴看看谢宁的金锁,又看看自己的,当即决定把他们归为一类,然后笑着拉谢宁的手要谢宁跟他们一起出去玩,谢宁“腾”的一下,变红了。其他人看见这一幕都捂着嘴巴轻笑,唯有罪魁祸首满脸骄傲,心道:“你们有的我媳妇也有!”
吃饺子,找铜钱,谢宁以前没有参加过这种活动,认真地咬开一个又一个饺子,但是始终没吃到,他摸着圆滚滚的肚子,吃不了了。再吃一个,他对自己这样说。
嗯?谢宁牙齿咬到了硬硬的东西,他惊喜地吐出来,果然是一枚金灿灿的铜钱。谢宁拍拍萧北燃,兴奋道:“你看!我吃到了!”
“你真厉害!”
谢宁喜滋滋又吃了一个,嗯?又吐出来一枚,怎么还有?再吃一个,还有,再吃一个,还有。
谢宁:……
他扒拉开萧北燃的手,果然!他手心里面攥着一把铜钱,谢宁吃一个他塞一个。
萧北燃求夸道:“夫人,欢喜吗?”
谢宁:……欢喜个大头鬼。
*
春节是唯一一个人类可以不用被时间追赶着做事情的时候,人们可以放下手里的事情,停下来,慢下来,去欣赏生活,享受生活。
谢宁独自一人惯了,他十分新奇大家族的生活,萧北燃也是做足了功课,带着他在家打马吊,推牌九,一帮孩子捉骰子赢走了萧封泊珍藏的一幅绝版古画,气得老爷子头脑发昏,生嚼了一把救心丹。还去外面看庙会,听小曲儿,找苍蝇馆子。
初八的夜里,白玉秀和乞颜日珠结伴去送别了沈春秋,这一别,以后再见就有君臣之分。正月初九的清晨,天还没有亮,一顶小轿就来接走了沈春秋。沈春秋钻进轿子里,一个小小的包袱就是她全部的家当,她脸上挂着笑,就像马上要踏上那条不归路的不是她自己,而是什么不相干的人一样。八名宦官、八名宫女跟在轿子后面,脸僵如石雕,没有一点热乎表情。沈国栋和沈夫人站在门口,前者摩拳擦掌,后者神色淡然。沈嘉木则站在最后面,一言不发。
初十新恩,沈春秋婷婷袅袅拜见了皇后,脸上是恭敬的微笑,礼数一丝不差。皇后按照规矩赏了如意和送子观音,对着这个她夫君的女人道了一声:“早日诞下龙裔。”
而后五日,沈春秋独占恩宠,后宫众人竟无一人能见到皇帝。消息不胫而走,飞满天下,不仅被在家过年猫冬的百姓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就连朝中官员也有微词。
十五,皇帝昭告六宫,擢升沈氏才人为昭嫔,十六春猎昭嫔赫然其列。
晋国春猎是为国家未来的一年祈福的重要活动,历来只有帝后能够出席,何时宠妃也能有此殊荣。
此旨一出,后宫炸了。
后妃们或扭扭捏捏,或哭哭啼啼,或指桑骂槐冷嘲热讽,跑到皇后宫中告状,皇后头痛不已。说白了,她们不是在意为什么沈春秋能去,而是在意为什么能去的不是她们。还是好生安抚了后宫众妃,让她们先回去。
送走莺莺燕燕后,皇后沉思良久,去了太后宫中。太后沉吟许久,道:“皇帝至今无嗣,对妃嫔也兴致缺缺,若是沈氏能有福气得幸而诞下龙裔,于你而言,未必是件坏事。”
皇后震惊地看了太后一眼,然后咀嚼着话中的意思走出太后寝宫。她也不是第一天执掌后宫了,秉雷霆之势以一己之力压下后宫中反对的声音。
后宫风波刚刚被压制住,前朝反对之声却愈演愈烈,甚至有官员不顾还在年假就上书劝谏。皇帝把折子留中不发。后来不知为何,反对的人中有一部分退出。一旦有人打起退堂鼓,这个反对联盟里面其他的人就成了笑话,自然也就发不出多大的声音了。
如此一来,事情已成定局。冷清了一过年的沈家门庭忽然热闹起来,流水一样的客人惊走脊兽上的山雀,门口的门槛都要被踩烂了。沈夫人娴熟大方地接待宾客,不卑不亢不逾矩,沈嘉木也出来见了两回客人,也有几家托人来打听婚事的。沈国栋蜡黄的脸,孱弱的身子,坐在厅堂里面不肯休息,过够了国丈老爷的瘾。
正月十六,晨光尚且熹微,晋国太和三年的春猎浩浩荡荡拉开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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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后院起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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