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林叶拿着做好的提线木偶站在一个福利院前面,面前是生锈的铁门,其中铁杆之间间隔的距离恰好可以让一个孩子逃出。

福利院里面的景色是一览无余的,一棵桂花树被栽在白色瓷砖贴成的方形花坛里面,挡住了背后脱落了墙皮的房子和摇摇欲坠的木门。

林叶突然觉得他来得不是时候,现在是黄昏,是孩子们吃饭的时间。

那个房子前的空地摆放着铁桶,孩子们拿着铁饭盆排着队接住从里面舀出的浓稠的液体,安托瓦站在其中,他独自一人远离人群,打了饭后站到墙下。

黄昏的夕阳恰好笼罩在他的头上,连带着他黄褐色的头发,像破碎的太阳倾倒着热量。

安托瓦不经意间抬头,对上了林叶的视线。

他故作稳重地走过来,可略带兴奋的眼神还是透露了他的雀跃。

直到安托瓦站在林叶的面前,林叶才发现了那棵桂花树的妙处,它挡住了那个房子的同时也挡住了这个铁门。

安托瓦从铁门的缝隙里接过木偶,拿在手中检查了一下才感激地看向林叶。

“你可以准备几根线,”当安托瓦疑惑的目光投过来,林叶才发现自己的突兀,但他还是清了清嗓子,“我是说,它总会坏的,你可以准备几根线,自己就可以修好。”

“我没有线。”安托瓦站在在铁门的另一侧,没有情绪地说。

“什么线都可以,你衣服上的也可以,只要可以连接上就行。”林叶靠着这面的墙壁,看着安托瓦露着线头的衣服,他从怀里拿出一个布片,上面插满了针,递给林叶,“你可以自己补好。”

“嗯。”安托瓦说。

他低下头,揪着自己的袖子,不远处孩子们沉默的身影伴随着树叶的沙沙声,成为他的背景音乐。

福利院的孩子们安静得过分,不像雪原里陈生跟林叶说的那般充斥着暴力、混乱与人性最纯粹的无知与恶。

林叶猜想也许是陈生与安托瓦生活的年代不同,陈生来时拄着拐杖,如混乱年代里杀出的阎罗。

与陈生相比,安托瓦也许是幸福的。他幸福吗?林叶想。

他觉得安托瓦看起来与不远处的孩子们一样沉默,但又不太一样,说不出来哪里不一样。

“你们好像都不太爱说话。”林叶说。

“嗯。”安托瓦没有抬头。

“听说这种地方一般都容易打架什么的。”

“年纪小些的可能会,但一般过了那一段时间就不会了,再打架的话会被教训的,”安托瓦想了想补充道,“最小的没力气,大的可以去读书,读到上面了还会有补助。”

“挺好的。”安托瓦总结道。

“可是你们都不太爱说话。”

安托瓦没有回答了。

林叶看着飞驰而过的汽车扬起的灰,转移了话题,“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你看起来不大。”

“我十一了,可以读初中了,我想读书。”安托瓦回答。

“可是你看起来不像。”

安托瓦突然离开,他拿起他刚才放在墙脚的饭盆几大口吃起来。

林叶知道自己有些步步紧逼,可是他莫名地觉得他就是这样和安托瓦进行了无数遍的交流,只有这样,安托瓦坚硬的盔甲才可以露出一角。

看着安托瓦离开的背影,林叶心里莫名的忐忑。

他看着安托瓦把饭盆还到队伍里,走过来,才放下心来。

安托瓦站在林叶面前,两人都没有说话。

直到林叶听到一阵摔打声,既强烈又渺远。渺远于这声音好像来自很远的地方,强烈于从这飘忽的声音里能听到发生地的厚度。

林叶眯着眼睛看过去,看到了阿朱家的方向,他收回眼神,不知在想什么。

没有阿朱的同意,他不能改变什么,他可以和他们见面,但不能改变,就像他可以和安托瓦见面,但他们的话题不会改变安托瓦的任何人生。

安托瓦认识他也好,不认识他也好,都不会有什么不同。

但林叶还是说:“她会死掉的。”

对谁说呢,对阿朱,对安托瓦,还是对自己。林叶把声音弄得微小,不希望任何人听见。

“嗯。”安托瓦却听见了,甚至回应了。

“你知道。”句式是疑问的,语气却是肯定的。

“嗯。”安托瓦回答。

“你喜欢阿朱吗?”林叶问。

“喜欢,她经常跟我玩。”

“你知道她嫁给了一个人吗?”

“知道。”

“那她会死掉。”林叶重复道,余下的话他没说出口,蕴含着“她会死掉,你居然……”的意味。

这有些可笑,明明林叶才是来自雪地里无知无觉的生物。

“嗯,我也会死掉。”安托瓦说,“我们迟早都要死掉,阿朱很快乐,快乐就好,幸好她快乐。”

“她死时很疼。”林叶说。

“当一个习惯了疼时,就不会疼了。阿朱对我说,她小时候总是疼。”

林叶转过头去,不敢看安托瓦的眼睛:“我要走了。”

“好。”

“应该不会再来了,你要自己修木偶。”

“好。”

林叶沿着人行道走过去,背后是那些沉默的孩子的孤儿院,身旁是轰隆隆的厂房,前面是阿朱布满青苔与黑色污渍的楼房。

林叶看到了阿朱倒下的模样,他好像知道了些什么又好像不知道,比如阿朱为什么不答应他的话。

他低下头,看着脚下的影子,只想把那些人杀掉。

影子消失了,天熄灭了。

林叶盯着蜂巢似的积雪层的坟墓墙面,既有些紧绷又有些放松。在墙面外侧是每个来过的人的泡泡,晶莹闪烁,像一个个微小却璀璨的生命。

林叶走出去,面对着阿朱的笑脸,接过苹果。

他想,阿朱是幸运的,她幸好快乐。

阿朱比他更无知无觉,无悲无喜,高尚到像主宰一切生命的神祇。

林叶看向阿朱背后遥远的雪山尖塔,穿过无数密密麻麻堆叠后的雪山尖塔。

刺破云霄的顶反射着雪的寒意,它立在高远处,看不清,走不尽,却那么宏伟、苍白、寒冷。

那里永远都走不进去,连林叶也不例外,来到这的人总想尝试着前往,他们猜想那是出去的钥匙,却没有一个人接近那禁地。

阿朱却从没尝试过,也许是她根本就不明白。

林叶此时却觉得,阿朱无比地适合那尖塔,那里才是她的净土。

说来奇怪,林叶诞生在奔赴尖塔的路上,那时他从寒冷的雪中冻醒,看到前方是遥不可及的尖塔,身后是一个又一个深陷雪里的脚印,蔓延到山脚。

林叶却不记得自己为什么要踏上这路途,他不记得从前了。

林叶却认为,自己没有从前,他不想了解过去。

那时雪原里还没有人,醒来后,林叶为自己在雪里挖了这么一个洞。

也许是巧合,那时他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坟墓,直到后面有人来到,他们说这是坟墓的样子。

林叶才知道,自己早已为自己挖了一个坟墓,一个过去之墓。

林叶从不去想尖塔,直到后来的某一天,那也是阿朱到来的第一天。

总陷入无知无觉地沉睡的他从雪中醒来,他第一眼看到了阿朱,细看却发现除了阿朱以外这场景是多么地相似。前面是尖塔,身后是一个个通往山脚的脚印。

阿朱将他摇醒,带着笑脸,从胸里取出了一个苹果。

她将林叶带下山,自那以后,阿朱总爱给林叶一个苹果。

林叶从不问阿朱为什么会出现在通往尖塔的山腰,因为阿朱也说不明白。

他只记得,他从雪中醒来,第一眼看到了阿朱和她的苹果。

酒鬼阿斯特总爱喝着从他胸口取出的酒,他醉醺醺地说林叶是诞生后重来一次的雏鸟情节。

他又说阿朱是怕林叶死在雪里。

他说:“哈哈,我们死了你都不会死,谁知道你是什么,独自一人在诞生在这茫茫雪里。”

林叶总是不置可否,阿朱也依旧笑着看向所有人,傻乎乎,乐呵呵的。

回忆在这里戛然而止,林叶吃完苹果回到坟墓里,他觉得不再去看那个从前的阿朱了,安托瓦说得对,阿朱快乐就够了。

至于安托瓦,也跟着告别吧。

雪又下了,弗图拉冒着风雪赶来,她这次没再跳舞。

似乎是喝了阿斯特的酒,她的睫毛挂着雪花,像红玫瑰的荆棘被雪覆盖。

“我想好了,我可以消失,但我不想改变了。你就去帮我看看吧,把我死亡之后的进度走下去不用告诉我之后的样子了,我消失了,你知道就好。”弗图拉的声音飘忽不定。

“为什么呢?”

“那个结局,于我而言,算是幸福。至于现在,时光不过是虚度。”

林叶点点头,越过那团雪中的红玫瑰,看着雪花翻飞起舞,像一团巨大的乌云翻滚着酝酿一场暴风雨却又最终消散。

他回答弗图拉:“好。”

弗图拉穿起折断的红色高跟鞋,转身离开在雪中。

林叶又听到歌声了,这次,没有红色的火,只有那其下的一团洁白无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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