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头发黄皮肤，亚洲人特有的柔和五官，却有着一双如此颜色的眼睛，定不能是自然的。
他和那个天生就是典型高加索人种的林瑞泽不一样——所以这双眼睛，他必须要隐藏。
十年来如一日的淡然，渡舟疲倦的伸手轻轻拨开了挂在墙上的镜面，一个镶嵌在墙中的暗盒被暴露在了视线之中。
暗盒里只立着一个巴掌大的小瓶，棕色避光玻璃瓶身，里面装着半瓶透明的溶液。
将上面的吸管塞吸满提起，渡舟轻车熟路的给眼睛里挤了两滴，之后缓缓仰头阖眼，三五秒间再次睁开——镜子中与自己对视的那双眸子便已经是黑色的了。
那是渡千程曾留给自己的，一种可以将他眼底显色物质短暂消除的生物制剂，但仅仅只是消除瞳孔颜色，不影响他的异能发挥。
这药水属于消耗品，渡千程能给自己留下一时却无法留下一世，从三年前开始，渡舟的祛色溶液就逐渐告急，他一直舍不得继续再用那只剩下了半瓶的溶液，宁可找无数借口藏在家里，不到迫不得已是坚决不愿再打开，必须真要到了存亡时刻，才回小心翼翼的滴上两滴的程度。
他曾就这样战战兢兢，如屡薄冰的度过了几个月的时间，最后差一点就要被某些“眼睛”发现——林瑞泽才在那时终于出现，给他秘密供给了后续的瞳孔祛色溶液。
渡舟不知道林瑞泽是从哪里弄来的这配方，但确实……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如今一直用的这药水，的确和渡千程之前给自己留下的那些别无二致。
祛色溶液的有效持续时长是十四个小时，十四个小时之后他的眼睛颜色会逐渐变回原来的湛蓝，之后如若需要再次使用，要间隔最少两个小时，否则对虹膜会有极大的损伤——这些都是林瑞泽所说，渡舟觉得其中不乏也有恐吓的成分在。
“……你要是再不注意间隔时长，没事儿总想半夜出去瞎溜达，你这眼睛到时候轻则视力受损，重则就要永久失明了！”
所以整体渡舟也算是很小心了，自从在检测中心档案室的工作安定下来之后，时至今日，规整的作息让他在使用祛色溶液上也有了一个规律可控的时间点——
他每天早上7:00起床，将眼睛回复至黑色，待每天下午17:00下班便基本不会出现什么差错，直到晚上21:00，眼睛才会变为原本的一汪蓝。
然而基本上到那时，他也就剩下上床睡觉了，等到第二天早上起来再继续。
……
这祛色溶液其中究竟是何构成，渡舟始终未有机会研究过。
2040年动乱时代一经结束，他就在这安全区内独自生活，为了保全自己几乎已经是精疲力尽，对于自己的处境，他没有足够的知识储备去探求真相，没有合适的时机去研究学习，没有可以相信的能与之倾诉探讨的同伴……他什么都没有，唯有这每日按时升起再落下的深夜的月亮，陪他度过这漫长乏味又总不得安宁的日复一日。
那每晚最后指向九点的分针响动，就像是属于渡舟的灰姑娘变回从前的惶惶钟声。
七年的时间，渡千程藏在暗格里的两箱溶液帮自己了四年，之后，林瑞泽每两个月按时按点的秘密相送，又帮自己了三年。
说实话，渡舟能感觉到自己的眼睛已经时常会觉得有些累了……
七年的时间，他不论关于任何的所有盼念，是完全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突破，他总是止步于此，难以向前，没有希望。
现在林瑞泽也走了——
一个人的一生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幸运，可以走一个“贵人”又再来一个“贵人”呢？
洗漱完毕，渡舟没再对着镜子练习该如何微笑，无声的将那副作为第二层伪装的眼镜架在鼻梁上，就直接转身，抬手推门走了出去。
现在林瑞泽也走了——
还留给他了两个定时炸弹……?
原本那祛色药水就面临着断供，这未来的日子还有可能为了隐瞒眼睛的颜色，要无缝衔接式的去加量加频次的使用，就像昨晚一样——若不是他留了一手，不顾两个小时的间隔时长，在临睡前也偷偷加了两滴眼药，恐怕那宋霖一出来就发现自己了……
但这是长久之计吗？
万一真的到了药水用完的那一天，他还能在安全区里继续待下去吗？
或者万一，他还没能等到看见曙光的时候，就已经先瞎了……
所以这次，渡舟是真的感觉到自己的眼睛，实在是很累了……
……
白色灯光通明，四面洁白无窗，分不清昼夜。
巨大玻璃自动门唰的滑开，一位身着旭地大洲实验基地统一白色制服的年轻研究员匆匆走入室内。
“沈教授，派德武装那边的人又来了……”
空旷开阔的测控室中只有沈世铭一个人。
“这回是因为什么？不满意赔偿金？”
沈世铭身型不动，背对着研究员沉声一问。
他的面前是一整面墙壁的监控屏幕，上面每一块小方屏里都坐落着一个巨大培养皿。
没有人知道这位后来居上的基地负责人总是会独自一人的在这空寂的测控室里呆多久，总之每次基地的工作人员不论是在什么时候过来找他，这位年近六十的沈教授始终都是一副腰背笔挺的模样。
他永远面无表情的伫立在那屏幕墙前，淡然冷漠的观察着墙上监控中的每一个画面。
此时凑巧，墙上的其中一个培养皿中炸出了一抹鲜红，身后年轻的研究员没能忍住的被引去了注意。
下意识肩膀一颤，接而连忙回神，研究员面露出一丝难色，回答说：“不，也不是，阿诺德的赔偿金他们很满意，但就是…就是……”
届时沈世铭才抱着手臂回过了头：“就是什么？”
“……”
屏幕中水里的猩红开始四散抖动，隐约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奋力挣扎，所有的监控没有声音，但仿佛还是能听到那东西痛苦的嘶哑尖叫……
研究员从屏幕上硬生撕下视线，紧张望了望面前这中年男人长年不苟言笑的脸，少顷喉咙一动，叹了口气：“现在他们就在会议厅，要不您……您还是去看看吧…”
……
啪！
一摞薄厚不一的文件被摔上桌面，几张格式统一的大尺寸证件照被甩出四散。
“暂不追踪？什么叫暂不追踪？！”
一个身着重装迷彩的高大男人从椅子上腾的站起，亚裔长相，脸宽眼圆，虎背熊腰，通红着脸，胸前别着一快刻一副“派德武装”的金色徽章。
他满腔的愤怒，冲着会议桌对面的人咬牙切齿：“……那剩下的十五个垃圾都被标成了最高通缉等级，凭什么宋霖和罗池那两个自由转化体级别要放任在外？！尤其是032号，他是个什么反社会的人格你们不清楚吗？他有多仇恨新人类联盟你们不清楚吗？！……怎么，难道说你们搞科研的根本就不在乎安全区的治安？人类的最终理想跟你们其实全然无关？你们……”
扣扣。
布满皱褶的拳头忽而在桌面上两下轻叩——
“别这么激动，崔栈。”
坐在对面正中间的沈世铭幽幽开口，脸上神色紧绷，不见有一丝疲态。
“你在我这里吵吵没有用，这是旭地大洲最高指挥部的意思。”
他语气镇定，波澜不惊。
站在对面的男人闻言，扭曲着面容，难以置信的放低了声音：“最高指挥部？简老直接下达的命令？”
“是的。”
“不可能！”不假思索的扬手一挥，崔栈军痞的暴躁尽显无疑，“他疯了？！放任032号那个极度危险份子肆意外逃？”
然而沈世铭依旧一动不动，端坐在椅中，双手负在桌上，沉默的报以一种意味深长的微笑。
“……”
霎时间，空气诡异的安静了下来，崔栈通红的眼底这才似是冷静了些许，少顷某个可怖的猜想一晃而过：“所以…”
嗓子干哑发涩，竟没能将后面的话一气说完，崔栈深吸了口气，缓缓俯身向前，双手撑在了桌边，定定的盯着沈世铭已显苍老的眼睛，郑重的一字一句道：“……以后安全区内……将不再安全？”
……
硕大的会议室，派德武装的迷彩服和实验基地的白色工装各占一半，崔栈的声音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话音一落，周遭顿时陷入一片死寂，在座的所有人心脏统统都被捏紧提到了嗓子眼。
教授腕表上的红色指针无声走动，直至正对上了整点的位置——
“呵……”
沈世铭从鼻腔中发出了一声低笑。
“不。”
他不紧不慢的抬眼，丝毫不见畏惧的对上了立在对面的曾经是恐怖组织成员的眼睛：“‘如果派德武装可以在七天之内抓获那十五名外逃实验体，那么安全区将依然安全。’——这，是简老下达的原话。”
崔栈浓眉一拧，将信将疑：“可是……这怎么可能……？”
“听命行事，崔副队，别想太多。”
沈世铭浅浅勾了勾嘴角，放缓了语气，在崔栈的忐忑中平和的向后靠去了椅背，老神在在的徐徐道：“简老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许多事情我们也都有目共睹——你觉得迄今为止，简老为旭地大洲所做的一切预测，都错过吗？”
“但这实在是太冒险了……”
“那我们也要相信他。”
不由分说，沈世铭眼底一沉，再次钉向了崔栈的眼睛。
“……”
长久的沉默，会议室里虽是安静无声，但仿佛又能听到来自周围此起彼伏吵杂混乱的不安思绪。
安全区倘若真的沦陷，没人敢想象这世界又将要发生什么，也许是这七年来人类所有的努力会被付诸东流，也许是新人类的理想世界就要化为泡影，也许是动乱时代的噩梦即将卷土重来……
如今全世界的人口数量连五十亿都不到，甚至直至现在，还有人会因为辐射癌变在接连死去，曾经恶贯满盈的恐怖分子都愿意站出来，和人类的未来生存站在同一边，共同抵抗“彼岸”辐射所带来的种种危机。
“彼岸”放大了人性最难以战胜的贪念，永无止境的贪念一旦不再受约束，那就将是一场无法停止的灭亡——
倘若安全区真的不再安全……
……
氛围僵持沉重，惶惶不安。
沈世铭望着崔栈的脸，最后长叹了一口气：“这件事机密级别极高，只能你们派德来做，简老已经授予了你们最高执法权，接下来的布局布控都会由你一手策划，难道这还不够吗？崔副队长，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十五份实验体名单就明晃晃的摆在桌上，放大的证件照被曝光在众人视线之下，许多面孔就连是实验基地自己的人都是第一次见。
他们有男有女，甚至有老有少……
崔栈的眼睛一直飘散的落在那一片凌乱之上，并无具体焦距在哪一处，无言半晌，倏而低声开口：“……我还是要求增派人手，让派德武装第一支队腾出手来，优先追捕032号宋霖。”
话音一落，沈世铭停了一停，似是依然在极力思忖，但片刻之后还是摇了摇头：“这事儿……恐怕你找谁都没用了。”
他稍有哀伤的望着眼前的这位身着迷彩的彪悍英雄形象，由衷道：“现在不是追忆思人的时候，崔栈，就算你不惜违抗军令也要复仇——阿诺德也已经不能再回来了。”
“……”
最后一个字的尾音掷掷结束，崔栈再未说什么，沉吟许久后挥手拾起了那沓文件，扭身迈出了空阔的会议室。
随从的其他队员纷纷跟在身后，谁也没有看见他们的现任队长那紧攥到发白就要破开皮肉的骨节。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