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阿娘的褂子

沈柳年纪轻,恢复得快,歇了没两天,就已经好全了。在顾家吃地舒坦,小脸儿都见圆。

天边泛起鱼肚白,不知道谁家鸡先扯开嗓子啼鸣,紧接着此起彼伏的鸡叫声,叫亮了长天。

沈柳睁开眼,顾昀川还没醒,俩人挨得很近,他稍微偏偏头就能亲到男人的脸。

可沈柳没敢动,屏住呼吸瞧了好一会儿,忍不住抿嘴偷笑起来,这男人长得真好看,就算摔伤腿瘦了很多,可还是好看。和他记忆里的模样慢慢重叠,总是一晃神就回到那座山寺里,他俩相隔得遥远,如今却又这般近。

顾昀川昨儿个忙着赶工,睡下得晚,阿娘说这是费脑子的活儿,心里累。

沈柳没敢吵他,动作轻巧地下了床。

白云镇挨着山,雾气弥散过来,晨曦穿不透,尤其快入秋了,天地一片白茫茫的。

沈柳搓搓手臂,到灶房里洗漱干净,井水冰脸,揉了把发僵的脸颊,拿上苞谷碎去柴房喂小鸡。

这两天冷下来了,顾知禧说柴房门本来就不多严实,不用再单留道缝出来,沈柳就把门口的石头撤掉了,将门闩紧。

他才到门口,就已经听见小鸡崽叽叽喳喳的叫声,之前顾昀川还笑话他说小鸡崽把他认作阿娘了,屁股后面追着讨食。

沈柳拉开门,蹲到筐子边,日光斜切着照进来,将柴房分割出阴阳两面。

温暖日光里,小鸡崽毛茸茸的,听见动静,自筐子里探出小脑瓜,扑棱着翅膀喳喳乱叫。

这个时候的小鸡崽长得尤其快,隔上一两日就能看出变化,本来还蓬松的鹅黄绒毛,已经逐渐换作了雪白的飞羽,瞧这样子,再过几日,小筐子就困不住它们了。

沈柳伸手将小鸡崽自筐子里捞出来,许是被人抓着不多舒服,小鸡崽脖子伸长、爪子乱蹬,还没安稳放到地上,已经扑扇着翅膀飞了出去。

一片兵荒马乱,满身飞毛,沈柳拍了拍衣裳,自碗里抓了把苞谷撒在地上。

细碎的啄食声混着互相顶撞的咕噜声,白团子撅着毛乎乎的屁股,争先恐后地扎在地上抢食。

“别抢别抢,还有呢。”

沈柳往边上撒了一把,小爪子噼里啪啦踩出急雨,一窝蜂扎了过去。

等吃饱了食,小鸡崽也不闹腾了,三三两两偎在一起,黑芝麻似的眼珠子倦怠的轻眨,相互啄啄羽毛,一副懒洋洋的模样。

沈柳半弯下腰,拖长尾音发出“哦啰啰”的声音,将小鸡崽往后院子赶。

白团子在后院遛过几回了,眼下已经认路,撅着屁股、扑扇着翅膀连飞带跑的一阵窜。

到后院沈柳便放心了,前几日,赵春梅和顾知禧一块儿在院里围上了篱笆,小鸡崽知道家,从不乱跑。

日头渐升,掠过山脊树丛,一片灿灿的金,雾气散尽,天色晴朗。

沈柳回了柴房,竹编的筐子里一股子鸡味,他把垫在下头的褥子拎出来抖干净,连着筐子一并拿到日头下去晒,又返回柴房把地仔仔细细打扫干净,打开屋门通风。

赵春梅推门出来时,沈柳已经把要用的柴火搬去了灶房,正在院子里扫地。

风把落叶吹得满院,小哥儿扫作了几堆,听见开门声,忙扭头叫人:“阿娘。”

赵春梅微怔,脚下快了几步走过来,皱起眉毛:“你啥时候起的啊?”

沈柳挠了挠头:“刚起。”

赵春梅耳朵尖,远远听见小鸡喳喳的叫声,也看见了大开的柴房门:“你这孩子,干啥起这么早,家里又没多少活计要你干。”

沈柳咬了咬嘴唇,手指头把扫帚杆攥紧了。

在他们村,嫁人的媳妇儿、哥儿都是得操持家务的。他阿娘去世早,亲戚也不多往来,可隔壁院子的婶子他却清楚,天不亮就得起来干活了,做完一家老小的饭食,又得刷锅洗碗,再把换下来的衣裳洗干净。

他嫁到顾家,已经没干什么活了,若还成日里晚起,他心里头过意不去。

沈柳抿抿唇:“我不知道娘和宝妹爱吃啥,没做饭……”

他家里穷,吃得多的就是苞谷、山芋头,鲜少能吃上口粗米,他其实不咋会做饭。

赵春梅直叹气:“不要你做饭,娘会做的。”

她瞧着沈柳细瘦的手臂,晨风一过,冷起一层白毛,她前儿个还想给小哥儿扯布做衣裳,却没想天冷得这么快。

粗糙的掌心在冰凉的胳膊上搓了搓,赵春梅拿过沈柳的扫帚立到墙边,拉他进屋。

这还是沈柳头一回进来,他不敢多瞧,任人拉坐到了椅子上。

室内布置简单,墙边摆着床,对面是一架枣木长柜,中间是一张方桌,一把椅子。

赵春梅打开柜子,想找件自己的衣裳先给他穿上:“本想这两天去铺子里给你扯块布的,谁知道天就冷下来了。”

“阿娘不用。”沈柳觉得费钱,他到顾家什么嫁妆都没带,就连衣裳也是人家备好的,怎么好一直花银子,“我穿这个挺好的。”

赵春梅停下动作,转过身,就看见小哥儿眉心紧蹙,局促地看过来。

她知道沈柳是老实孩子,就是她待他再好,小哥儿也不能几天时间就全然敞开心扉,终归不是亲娘。

她轻声说:“这是夏天的衣裳,到秋了总得换换吧,你搁家时,不也是这样?”

“不……不这样。”沈柳垂下头,两手轻轻搓了搓,“在家不换。”

“一年四季都不换啊?”

沈柳咬紧嘴唇,有些难堪地点了下头。

他们石东村该是十里八乡最穷的地界了,山多地陡,常有灾害,稻麦都难成活。

村子里几家富户占了最多的良田,而他这样穷苦人家出来的,只能靠干苦力活勉强维持生计,饭都吃不饱,更别提穿得暖和。

村里人挨受不住的,都往别处逃荒去了,可天大地大,真能落下脚的地界少之又少。

他若不是为了阿爹的棺材板钱,翻了几座山寻摸到白云镇,若不是苏夫人带他进城,他怕是还得跪在镇子口。

赵春梅心里头不是滋味,她明白沈柳的心思,穷日子过久了,用些好东西心里就有负担,她没再说什么安慰的话,只反身到柜子里翻找起来。

“川儿长得快,这些衣裳才穿了半年就小了。”赵春梅翻出两件长衫,“都是好料子,只是胳膊肘磨坏了,你若是不嫌弃,娘改改给你穿?”

沈柳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不嫌弃!这衣裳好看。”

赵春梅将衣裳展平放到桌面上,折过一只袖子:“娘在这块打个补丁,再给你绣个小老虎。”

沈柳点头,他看着赵春梅,心里又酸又甜,他想他阿娘了。

久远的记忆模糊不清,可他总记得阿娘的声音和她怀抱的温度。

瞧见小哥儿吸鼻子,赵春梅忙放下衣裳:“乖儿这是怎么了?”

不问还好,一问就忍不住了。

沈柳摇摇头,明明是高兴的,可眼泪却淌了下来,他怕人嫌烦,趴到桌子上小声地哭。

赵春梅大抵能懂沈柳的心思,她喉咙发苦,粗糙却温暖的掌心抚上他的发顶:“在娘心里,早把你认作儿子了。”

忽然,小哥儿起身,给赵春梅抱了个满怀,两条细瘦的手臂圈紧她的腰:“娘,你真好。”

赵春梅轻轻拍着沈柳抖动的肩膀,等人哭够了,才缓声说:“不哭了,陪娘做早饭吧。”

沈柳擦了把脸:“好。”

这时辰,虽然出了太阳,可日光稀薄,还有点凉。

赵春梅把找出来的褂子递过去:“娘的衣裳你先穿着,外头冷。”

沈柳双手接过来,衣裳有股皂角香,他穿上身,竟还有些大,可冰凉的胳膊马上就不冷了:“好暖和。”

赵春梅瞧着小哥儿弯起的眉眼,温声说:“暖和就好。”

两人推门出来时,顾知禧刚洗漱好,她揉了把脸,困兮兮的:“阿娘,我把粥煮上了。”

今儿个早晨吃苞米碴子粥,碴子是昨儿个夜里就泡上的,晨起后洗净煮上,大火烧开后换小火慢炖,不到半个时辰就能好。

喝粥不顶饿,还是得做些干粮。

赵春梅招呼上沈柳,叫他帮忙去筐子里拿两个蛋,她扭头看向顾知禧:“你阿哥起了没?”

“起了。”顾知禧把药材放进小药锅里,舀了瓢清水洗净,“他上菜地了,说摘点菜回来。”

赵春梅手下不闲着,盛了小半碗面粉,打算摊个蛋饼:“这一大早的干啥去,又不急吃。”

顾知禧把药锅端到灶台边:“哥夫,帮我把这个灶也烧上呗。”

“好,就来。”

灶房里两个灶眼,平时只开一个,碰上急用时才会一块儿烧。

顾知禧把药锅坐好:“哥说字写完了,得上书铺一趟,吃完早饭就走,赶不及回来,就把晌午要用的菜先摘了。”

闻声,沈柳自灶前抬起头:“要出门吗?”

“嗯,差不多隔半个月要去一趟。”

火烧起来,噼里啪啦地响,火焰轻轻跳动,热浪扑面。

沈柳又添了些干柴,就听顾知禧道:“以前我想代他去跑的,可是铺子老板要安排新活计,他说自己去安心。对了,他还问你忙不忙,要你陪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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