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伤痕

走廊,冷冰冰的联排铁椅上并肩坐了两个人。

冷溶从包里拿出一罐速食粥,拇指卡住易拉罐边,食指一抬拉环,一响轻微的“砰”声后,她将开封了的紫米粥递到汪明水面前:“警察刚才给的,有点搁冷了,条件有限,你先垫一垫吧。”

汪明水没接:“你吃过了吗?”

冷溶笑了一声,没答话。

这笑不是十多天来汪明水已经习惯了的轻浮笑容,两两相对,冷溶的面孔在惨白的灯光下锋利得像尊塑像,不修边幅的刘海早两天就已经拢到了耳后,露出饱满漂亮的额头来,此刻两人相距不过数十公分,汪明水终于看到她眉骨上方一道淡粉色的痕迹。

“我不饿,”汪明水说。

冷溶不置可否,却将紫米粥硬塞进了汪明水手心,她眨眨眼,方才那不经意露出的冷肃如同汪明水的错觉一般,转瞬即逝。

“你是不饿,还是有什么事想问我?”冷溶轻声说。

“你是怎么想到要报警的?”汪明水并不迂回,她望向冷溶,流露出一种分毫不让的认真来,只是越看,目光就越被冷溶眉上的伤口吸引,她拧着眉,不由自主地抬起空着的那只手——

冷溶机敏地一把攥住了她的手。

两人如梦初醒,面面相觑。

汪明水猛然抽手,冷溶勾了勾嘴唇,也慢慢松开了手指,放下手臂。

“你不怪我吗?事先没和你们说一声就报警?”冷溶问。

“……不怪,”汪明水定了定神,“现在该你回答我了,你让我问,想必自己是想说的,不想说的人压根提都不会提——”

“所以,你为什么没事先和我们说一声?”

冷溶一时哑然。

冷溶第一次见汪明水,只觉得对方装模作样很有一套,然而亲身经历了李强事件、知道白日里汪明水给隋莘喂下一千颗定心丸,她恍然觉得自己大约刚刚碰到了对方云山雾罩的边缘。

汪明水绝不是后青春期里急着显示叛逆、热衷于装大人游戏的觉醒乖乖女。

事情从发生到现在,一行人目睹了冯靖远慌慌张张,书记火冒三丈记小账,隋莘开口就是恳求警察别给爹妈打电话,林一帆不知天高地厚简直把公安局当成自己家,看热闹的同学们七嘴八舌议论元凶罪魁,bbs上的都市传说大概已流传至友校。

汪明水和她们都不一样。

至于“事先不先说一声”的原因,两人更是心知肚明。

冷溶:“隋莘胆小,我担心她或许不太敢。”

还有半句话,她咽在肚子里没说,汪明水却默契地听懂了。

人民警察不是洪水猛兽,没有教人害怕的道理。只是高校大多以“和稀泥”为第一要务,必然不想将此事闹大,冯靖远的“有几个人知道”就是明证。

纸媒尚兴盛,论坛、聊天室也开始流行,表达欲旺盛的年轻人们摩拳擦掌,正爱满世界制造新闻,更别提原地捡了个现成的!

302几人将事件直接捅到报警,显然是火上浇油,大损“名校”颜面,放置摄像头的倘若是学生,能得个什么处理还不一定,报警的几个人,却必然让“上面”很不高兴。

汪明水点点头,表情平静地附和:“敢不敢的……也许以后给我们穿小鞋也说不定?”

冷溶闻言,却像听见了什么好消息似的,真心实意地笑了:“好吧,那就让他们给我们穿小鞋吧。”

两人四目相对,就此剥下了十日前烈阳下南操场对彼此“虚伪”“多事”的初印象。

汪明水绷了一下午的脸终于露出几分笑意,冷溶看她神色松动了些,一时来了兴致。

微微摇晃的灯影人影下,冷溶靠近汪明水,狡黠地说:“看在马上要成为一起被穿小鞋的患难之交的面子上,我就告诉你,看你很想知道的样子——”

她随意摇晃下手指,正是平日里漫不经心的德行,声音却轻得非比寻常:“你问我怎么想到要报警,因为我半个月前才进了趟公安局,又恰好知道什么叫吃一堑长一智。当然,不是这里的公安局。”

“至于这儿,”她顺手抓起汪明水的手指,隔空在自己眉上点了点,“就是为了遮一遮。”

而汪明水自从被冷溶靠近,就像一只被捏住后脖颈、低空飘浮中只会伸直爪子装死的猫,僵硬程度比起几万里外的木乃伊恐怕也不遑多让。

看上去着实没什么思考能力。

等到冷溶回到原位,与还在愣怔的汪明水视线相碰,笑意又不知不觉到了嘴边。

我最近是不是有些活泼过头了?她深刻反思了两秒。

随后,隋莘的声音自走廊那头远远传来:“明水,冷溶——”

“叫什么冷溶!”林一帆紧随其后打断隋莘,“赶今儿起,咱们都得改叫帮主了。”

冷溶摇了摇头:“又贫!”

林一帆没理会冷溶,她咀嚼了一遍隋莘方才的四个字,敏锐地听出了些非同寻常来,于是低下头,对着隋莘的眼睛仔细瞧了一番:“你哭过了?”

隋莘看着还有些魂不守舍,林一帆凑得更近,伸手便揽住了她的肩,彷佛要把她失魂落魄的“魂”和“魄”勾回来一半,动作与白天那回相比,郑重得判若两人。

“莘莘,”她难得正经一回,认真喊了一声对方的名字,是个从没用过的称呼。

林一帆:“你哭过了?哭什么!小冯他们要是找你麻烦,你就说都是我逼你的,怂个屁啊!又不会不让你毕业,做好事的担惊受怕,没有这个道理!”

眼看她越说越不着调,隋莘又明显不在状态,汪明水不动声色地对着林一帆摆了摆手,林一帆平时天不怕地不怕,此时却莫名停了口。

于是,尴尬的、安静的气氛里,只有四个女孩的走廊里,突兀地响起了隋莘小小的声音。

“我妈以前说过,她当姑娘的时候,邻居家的姐妹洗澡,被村头的老光棍扒门看了,过了一天,老光棍大清早就去男人堆里到处讲,后来,人家就都传,说她被‘那个’了。本村待不下去了,她只能远嫁,后来生孩子难产,早早就死了。”

隋莘就这样三言两语讲完自己寄居了十九年的、泥潭般的乡村里最常见的一个故事,这故事讲得太熟,只因当妈的以此为戒,从小对女儿耳提面命,主题全是“多留个心眼,不然你一辈子全毁了!”

那么现在呢?她的一辈子才开始,才走出那个一刻钟就能从村头到村尾的家,走到不再需要“留心眼”的大学,就要全毁了吗?

“人言可畏……”隋莘的目光在自己在北城为数不多认识、甚至难称熟识,却也是唯一可依靠的同伴之间梭巡,声音逐渐带上了哽咽,“我被拍了吗?会有谁看到?”

她个子小,人又消瘦,说话总是怯怯的,明明是全寝室年龄最大的一个,看起来却像是所有人的小妹妹。

片刻的静默后,林一帆伸长胳膊,搂住了隋莘,她极少面对这种场合,心里虽着急,嘴上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隋莘,”汪明水率先打破了沉默,她微微躬下身,和隋莘对上了视线,“没有任何人能毁了你,你会好好念完书,有一个很好很好的工作,在北城,或者什么别的城市,什么别的国家。”

林一帆:“对!就算找不到工作,我聘请你做我的私人助理。”她说完,见另外三个人都投来目光,赶忙又画蛇添足了一句:“有正式合同的那种!”

隋莘还没反应过来:“……啊?”

“啊什么啊,什么年代了,还想对女人一边立牌坊一边沉塘吗?”林一帆一挥手,又去寻隋莘的目光,“况且白天怎么和你说的,欺软怕硬的人都是纸老虎,你要是一直这样,以后进社会得多受多少闲气多少委屈,来给我当助理——”

她得意洋洋,假模假样地掰着手指:“我给你开一、二、三、四、五、六……位数?反正就是很高的薪水!”

冷溶冷不丁地插话:“她的意思是,与其去受一群人的闲气委屈,不如受她一个人的闲气委屈。”

汪明水:“六位数的话,合算的。”

四人先是一愣,紧接着,隋莘破涕为笑。

林一帆气急败坏,雨露均沾地瞪了冷溶和汪明水一人一眼:“我早看出来你们俩是一伙儿的!”

“你!”绿色桃心直指汪明水,“平时悄默声儿的,一肚子的坏水!”

“还有你!逢人就笑,其实蔫坏。”

一语完毕,她还不忘了呼应主题、盖棺定论:“总之,你俩半斤八两,王八对绿豆!”

这下,连心中阴霾难散的隋莘都显得轻松了些。

走廊里,冷溶作势伸手要去拧林一帆的耳朵,汪明水赶忙拦着,隋莘“别掐别掐”的连声劝阻中,中年女警走出接待室,扬了扬手中的钥匙,摇着头笑了:“好啦好啦姑娘们,今天就到这儿,跟我上车吧,送你们回学校。”

果然还是一群孩子,她无奈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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