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来了?”夏长安惊讶地问,他说不清楚自己是什么心理,有点雀跃,又觉得也是理所应当。
刚刚那几个小时,黎泊一直没来,夏长安心里升起有一股完全没道理的失望。
但是他现在来了。
不请自来。
黎泊脖子上挎着一台相机,今天像是可以梳洗打扮了一番,黑色风衣里配一条深灰色的衬衫,搭了一条银色的素圈。看起来连头发丝都被精心调整过角度。
“不欢迎吗?”黎泊挑眉。
夏长安掩不住笑了,“当然欢迎。”
约兰塔认出了黎泊,转身靠在椅背上,兴奋地挥手。
“你们认识?”
“那天来找你的时候遇到了,人小姑娘给我指的路。”
约兰塔和克里斯蒂内的画都干得差不多了,起身去别的展位,离开前还时不时瞅两眼黎泊和夏长安,听不清在交头接耳些什么。
夏长安假装看不见她们探究的目光。
卫梧桐准备好了新的宣纸与颜料,问:“夏老师,这是你朋友呀?你们一起画还是?”
夏长安点了点头,用手肘碰了下黎泊,“你来吧。”
黎泊照着卫梧桐的样子调色,曙红、钛白、酞青蓝在白色的瓷盘里融合,落笔后是浓淡相宜的蓝紫色。
他的手出人意料地稳,只不过实在是从未接触过,能看出来很紧张。
他生疏又认真地画着,小小的一张书签,画完之后额头上竟冒了汗。
“不错,第一次画成这样很有天赋了。”卫梧桐采用鼓励式教学。
“你们这情绪价值可给真足。”黎泊看着手里的画,觉得实在承不起卫梧桐的称赞。
“你要题字吗,隔壁书法组可以帮忙写。”
“好啊。”
夏长安听完他俩的对话,正要伸手接过书签,没想到黎泊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绕过了他。
黎泊跟满清梦要了支毛笔,俯身在课桌上写着,身体挡住了他的动作。
夏长安好整以暇地在身后看着他。
也不知道在搞什么花样。
黎泊写完,将书签捧在手里吹了吹,大概是墨迹彻底干了,又跟卫梧桐要了个信封,小心地封了起来。
“怎么还不让看呢?”
“本来想送你的,可是画得太丑,担心有损我在你心里的形象。”
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人还挺贫的,夏长安腹诽。
人渐渐少了,估计是快到饭点都去对面包饺子了。
“我带你逛逛吧。”
跟徐松和满清梦打了招呼后夏长安领着黎泊出门,先是去了隔壁。
不知道一上午陈谦煮了多少茶,感觉这间屋子都快被茶香腌入味了。
满屋子的清香感觉沁入了肺里。
陈谦正在有模有样地跟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男生讲解泡茶的步骤,他撇了一眼夏长安他们,说了一句“来啦”,接着专心地冲茶。
分完茶后招呼他们也来尝尝。
夏长安浅浅啜了一口,茶香直冲鼻腔,他皱着眉头说:“香。”
香是真的香,苦也是真的苦。
回甘后喉头的甜又久久不散。
黎泊接受良好,他看到夏长安的表情,捡了一颗桌上的梅子给他。
然后夏长安又被梅子酸到了。
黎泊笑道:“真想给你这个表情拍下来。”
听到这话,夏长安迅速调整了表情,把那些酸的哭的带来的刺激全都压下去,强忍出平和的样子。
“你们喝完不觉得苦吗?”夏长安不解,在场合好像只有他反应最大。
陈谦看起来非常享受,黎泊一脸平静,就连外国友人都发出惊喜的赞叹。
“还行,平常喝惯了,有时候谈工作也会喝茶。”
“你们这么高级呢?”在夏长安的刻板印象里,他们那种应酬都会在酒场。
黎泊听懂了夏长安的言外之意,解释道:“大部分时候也还是要喝酒的。”
“这样啊……”
“但我不怎么喝。”黎泊迅速补上。
“这样啊……”
“真的,一般能躲就躲。”
夏长安冲着黎泊笑了。
陈谦送走了外国友人,终于有空来好好招待眼前这二位。
“你好你好,好久不见哈。你在里加工作吗?”
“来旅居的。”
“里加是不错,住着蛮舒服的。有什么想尝试的茶叶吗?”陈谦手一摆,推出了四五种不同的茶叶。
“有没有不太苦的?”
陈谦闻言没忍住笑出了声,夏长安瞪了黎泊一眼,强撑道:“要最苦的。”
最后陈谦选了一款白茶。
看陈谦熟练的样子,夏长安有些跃跃欲试,但被黎泊拦下了。
陈谦用一种“你过会就知道了”的眼神拒绝了夏长安伸出的手。
投茶也好、摇香也好、注水也好,整套动作都透着一股优雅。
但从刮沫开始,一切都不一样了。陈谦整个人都忙了起来——主要是被烫的。
搓茶的时候直接盖子都掉了一次,环抱摇香时实在没忍住,放开盖子甩了甩手。
“你刚刚不还游刃有余的呢,怎么到了我们这就这样了?”
陈谦大义凛然道:“那不是外国友人在嘛,总不能给咱丢人吧?”
看茶水溅到了陈谦的手上,夏长安问:“你手没事吧,这样都不会烫出水泡?”
陈谦叹了口气,“不会,惟手熟尔。”
分完茶,也没什么客人在,几个人干脆坐着聊了起来。
陈谦先开了话头:“你好,我叫陈谦,谦虚的谦。”
“黎泊,泊船的泊。”
陈谦点了点头,忽然反应过来,说:“你这名字好耳熟呀。”他眉头微皱,好像在努力回想是在哪里听过。
黎泊面不改色道:“可能听说过吧,我之前导的电影在网上热度还挺高。”
“哇你是导演呀,诶我好像有印象,让我看看。”陈谦好奇地拿出手机想搜索黎泊。
黎泊补充:“被骂的热度。”
陈谦的手僵在原地,尴尬地打马虎眼:“哎呀,现在网上的人就喜欢上纲上线,真是哈哈哈哈。”陈谦求救似的看向夏长安。
夏长安正在挑看起来没那么酸的果脯,塞了一个进嘴里,满意地松坦下来,缓缓开口:“还是拍过很多不错的片子的,像《六月雨》《走马灯》都挺好的,你可以搜搜。”
“好嘞好嘞。”
黎泊听到有些意外,“你看过?”
“前段时间不是没什么事嘛,”夏长安强调,“我就是随便看看。”
这两部都是黎泊大学期间拍的微电影,虽然可以看出成本有限,但贵在小而精。
《六月雨》讲的是以毕业季为分界线,学生时代与工作后的落差;《走马灯》与其说是微电影,更像是记录片,讲了三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在病床上回忆往昔,最后抓住时空中唯一一个重合的点。
老人们原来年轻时是朋友,只不过在生活琐碎中渐行渐远,相忘于江湖。虽不曾再见,但在人生的最后一刻,回忆中都能找到对方的身影——哪怕只有那么一小段,对于人生的长度来说太过渺小。
你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或多或少在你的生命中留下了一抹痕迹。
看《走马灯》的那天,里加下着雨,窗外灰蒙蒙的,连仅隔了一条河的拉脱维亚国家图书馆都模糊不清。
夏长安坐在窗台前,他想,当这段里加的日子逐渐被忘记,黎泊会给自己留下什么样的痕迹呢?
而自己,又会不会给他留下痕迹?
“你们志愿者是学校组织派出来的?你们是同学?”黎泊问。
“基本上都是本校的,今年有个意外,”陈谦故意停顿了下,“咱们夏老师过于优秀,成功选上了。”
夏长安被他夸得心虚,“别别别,就是刚好没报满,被我捡了个漏。”
陈谦说:“别谦虚嘛。”
夏长安道:“别捧杀嗷。”
何文心在这时候领着约兰塔和克里斯蒂内路过,听见屋内的说笑声,在门口喊道:“孩子们,饺子快煮好了,来吃午饭。”
“好哦,走走走,我老早就闻到饺子香了,我馋这一口好久了。”陈谦又叮呤哐啷地收拾了他的桌面。
陈谦急吼吼往外走。黎泊半个身位落后于夏长安,跟在他身后。
这一出门夏长安差点被吓一跳,原来何文心身后跟着一长串人,有一些他有印象,好像是孔院的学生。
“这都是咱的学生呢?”夏长安问。
“是呀,我看今天准备的吃的还挺多,就想着留咱自己的学生一块吃午饭了。”
夏长安忍不住在心里感叹何文心记性之好,他除了自己班的学生对其他学生一概记不住。
“这位是夏老师的朋友吗?”何文心看到了夏长安身后的黎泊。
“老师您好。”黎泊在夏长安开口前先打了招呼。
何文心乐呵呵地说:“那跟我们一块吃吧。”
“谢谢老师。”黎泊态度非常恭敬,看得夏长安心中直觉异样。
夏长安和黎泊在大队伍的最后,他压低了声音,“你还喊上老师了。”
黎泊凑近,无辜地说:“你们不都是孔院的老师吗?”
随着身体的接近,黎泊的手背蹭到了夏长安的手背,夏长安没躲,黎泊便伸出无名指往夏长安手心一勾。
夏长安轻轻拍了下黎泊的手,也不知怎得,说了句:“在学校呢。”
黎泊轻笑一声。回了个“好”。
好什么好。
夏长安觉得脸上烧得慌,不由自主地快速巡视了一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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