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冷的空气中突然弥漫出一股血腥气,枫红的落叶浸染着青砖,殿内轰隆一声巨响,挺拔的身形撞在了雕花殿门上,血液顺着那人的腹部直流,滴在了脚边。
急促的脚步声从殿外赶来,大叫道:“陛下!”
“滚!”元宁祯的额上冒了冷汗,吐了一口齿间的血腥,紧紧捂着腹部血流不止的伤口,一个没站住,踉跄着险些摔倒在地,另一只手便紧紧扣住了门。
外面的护卫立刻噤声,停在了门口。
他的视线下移,看着地上满是鲜血的匕首,忽然挤出一抹冷笑,缓缓抬眼看向距自己几步之远的那个人。那个人像一只牲畜一样手脚缠着铁链趴在榻上,单薄的衣衫下若隐若现的青筋暴起,双目猩红死死地盯着他,像是发了疯,恨不得吃了他。
元宁祯急促地喘息了两声,缓缓靠近过去,“你要杀了我?”
那人咬牙不语,凌乱的发丝半掩着面颊,却能看出那是一张极其冷峻的脸,惨白到像是地狱里来的鬼。
“你当真是想杀了我,臻臻?”元宁祯边靠近,边踢开了地上的匕首,语气柔顺且阴狠,“谁给你的这个东西?告诉我,我立刻杀了他。”
不知不觉,他已经走到了苏臻珩的面前,蹲下身去,双手搭在那人的臂上,轻颤着柔声道:“你为什么那么恨我?我这条命是你的,你想要只管来取。可你为什么要见别人?用别人的匕首杀我?”
苏臻珩咬着牙厌恶道:“你大逆不道……”
“我是大逆不道,可是师傅你薄情寡义,明明我才是你最亲近的人,你却偏偏总是对我恶语相向,对他人笑脸相迎!”元宁祯忽然冷笑出声,“可是天下人是怎么说你的呢?他们都把你当成笑话。只有我,是想要对你赎罪!我这条命本就是师傅拿你这条腿换来的,我自然就归师傅所有了。”
苏臻珩强硬地抽开手臂,冷淡道:“我从不需要你赎罪,你只要放了我,你我从此两不相欠。”
“我的命是你的,你若不要,是想要我怀着悔恨之心活一辈子吗?!”元宁祯的脸色霎时变得非常难看,嘴唇也越发惨白,但双手却紧紧捏着苏臻珩的手臂不肯放手,染红了他的白衫。
苏臻珩毫不领情地冷声道:“你现在就没有悔恨吗?”
元宁祯喉中一哽,疼痛仿佛在此刻忽然蔓延至全身。他整个人痉挛起来,感受到下身被鲜血浸湿,冷汗也大颗大颗地掉落。
那是十五年前的事了,北岐成晖年间,成晖帝的弟弟元建在曲宁郡生出叛乱之事,驻守始安郡的始安侯苏常领兵前往,却在到达曲宁郡之后没了消息。继而在朝中传出苏常投靠了元建的消息。为替父鸣冤,十五岁的苏臻珩自请领兵,但是满朝大臣无一同意。
他在皇宫内跪了一天一夜,将苏家的丹书铁券举在头顶,以证忠心。最后是成晖帝心软了三分,这才同意去。他对着苏家的祖宗排位,发誓十日之期必归,若是十日还不曾回到京城,任凭他们给苏家扣上谋逆的罪名。
苏蓁珩至曲宁郡时,只见元建满门的尸体挂在城门上,血流成河,下一眼便看见了苏家的残破帅旗在寒风中飘扬,深深扎在一个熟悉的人身上。那是苏常的尸体,被贯穿着扎住,立在地上,因为已经过去了几日而被老鸹啃食过,露着发黑的骸骨。
这不是元建和苏常的战场,而是有他人在作祟。苏臻珩当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只是发疯了一般抱住父亲的遗骸,下令攻打进城。
城内亦是血腥扑鼻,满目的尸骸堆积在一起,发臭发烂,血流汇成了长河在马蹄下流走,断臂残骸横七竖八地摆放着,他在一片死亡气息中嗅到了其他。
京城距离曲宁郡数千里之远,十日就算只是来回路途都要马不停蹄,原以为这位苏小将军不会回来了,朝堂之上也已经开始商讨讨伐曲宁郡的策略。却在第十日忽然听闻苏臻珩带兵归来,还带来了苏常的尸体。
那日满城空巷,沿街聚满了来看苏臻珩的人,看苏小将军是如何意气风发。却见年轻的小将军怀中露出一颗稚子的脑袋,极其瘦弱地被苏臻珩的披风紧紧包裹着沉睡着。而苏臻珩的左腿上插着一支断了的箭,贯穿到箭镞露出血肉,一路滴着血到了皇宫。
自此以后,谁都知道苏家独子为救元建的儿子而废了一条腿,以后只怕是连上马也难,十五岁便再无报国机会了。
十五年后,当年那个稚子面色惨白地流着血,静静躺在地上,强撑着精神,喑哑道:“我只是心悦你,从无悔意。”
殿外风声簌簌,卷着落叶击打在窗子上,苏臻珩眼神扫在元宁祯身上,沉沉地闭眼喘息了片刻,独自躺在床榻上,毫无生气地垂着眼睛,双目无神地看着门外的护卫闯了进来,将他们的陛下救了出去,却无人在意他。
他是一只牲畜,从元宁祯登基开始,就再也没有了人的模样。十五年前他将元宁祯救下之后便离京了,成晖帝许他承袭了始安侯的爵位,食邑始安郡。他带着废掉的腿去了始安,直到几年以后听闻元宁祯这位皇侄坐上了太子之位,他都不曾回京过,只是派手下送了几只雪狼皮,那是极其珍贵的东西。
元宁祯儿时被他抱回京城,正发着烧,醒来之后便要拜他为师。苏臻珩知道这孩子命苦,是在死人堆里活过来的,是元建的独子,和他现在的身世一样,都是孤苦无依的人,于是就答应了元宁祯,说日后等他身子好起来,一定会教他习武。
只是没想到,只隔了一夜,苏臻珩便已不在京城,相隔万里了。
元宁祯受封太子的时候他没回京,又隔了几年,京城传来了喜讯,说是太子元宁祯娶妻,喜帖送到了他手中,他才终于回了京。那时候,距离他离京已经十年了,细想一下,元宁祯也已经十七岁了。
这次苏臻珩送回京城的东西如数家珍,虽然没有海味,却都是山珍。始安在北疆的大草原上,他几乎将草原上的一切好东西都带回来了,也算是对元宁祯的赔罪。
那时候的元宁祯听话懂事,虽然已经十年未见,却礼数周全。苏臻珩已经认不得他了,按理说也没有什么情分。但元宁祯却丝毫没有太子的架子,恭敬地喊着师傅,实际上从没在苏臻珩那里学到过什么。
直到五年前,成晖帝驾崩,元宁祯登基,皇后去世,一切才忽然之间变了。从前恭谨的模样一夕之间变作阴狠恶毒,将他名义上的师傅锁在了寝殿里。也是自那以后,苏臻珩才看透他真实的面貌。
夜里的寒风吹得远处的蜡烛摇晃,苏臻珩被外面嘈杂的声音吵醒,艰难地撑起身子,看着门外的影子来来往往,听见宫娥说:“圣上到现在都还没醒,那一刀真是冲着圣上的命去的。”
“这么一个祸害,圣上竟然要一直留着他?”
“快别说了,他也可怜呢。”
殿外的说话声忽然沉寂下来,脚步声匆匆离去。
苏臻珩静默地垂着头,手臂耸拉着搭载床沿上,连带着铁链也掉在地上,勒得手腕生疼。长发倾斜而下,堪堪遮住了颈肩耻辱的红痕。
外面灯火闪烁,嘈杂万分。苏臻珩已经两日未进一滴水,此刻正昏昏沉沉地听着外面的动静,下一刻便听周遭忽然寂静下来,犹如一瞬间陷入了停滞,又像是他忽然耳聋了。他缓缓抬眼,看见了门外站着一个人影,两边的护卫也没有动作,任凭这个人影推门而进。
苏臻珩喑哑地开口,“鬼差?”
他看不真切眼前的一切,只迷迷糊糊问了那一句,然后毫无畏惧地笑了一声。若是鬼差,那便是他大限来了,终于可以一死了。
“我可不是什么鬼差,况且将军也还大限未至。”那人平静道。
原来是他认错了,他失望地垂下头,苦笑一声:“多年不曾有人唤我将军了……我也多年不曾见过宫外之人了。高墙之外,他们说我一己之身奉承君王,辱没苏家世代忠烈,不敬祖先,祸国殃民,却从未见过我真实的模样。”
那人缓缓往前走了一步,因面容隐没在黑暗里难以看得清楚。“那将军自己以为,十余年前自己的善心是否有错?”
苏蓁珩愣了一愣,眼前之人是谁他不知道,可如今的自己却似乎被此人看得透彻了。他并未多想,只当此刻处于梦中,毕竟这五年来有无数次梦魇,梦见自己被恶鬼缠身也罢,梦见见到了神仙也罢,皆是虚幻。
是否有错?是否有悔?他何曾没有想过。
“无论何时,尽己心便不会后悔,谈何有错。从前之事,如何能预料到现在?而现今之心,又如何还如从前。”
只听面前那人淡笑了一声,“将军还真是和以前一样,直性不改。”
闻言,苏蓁珩艰难抬头想要将他看清楚,“你是……”
那人手中拖着一只油灯,方才被点亮,映照出了那人的面孔。他走近几步,蹲下身,照亮了阴暗之处趴在床上的人。“将军想要求死,我是来帮你的人,可是,涅槃尚且遗躯壳,至死脱不了凡尘啊。”
苏臻珩盯着他,思索了片刻,也并未想起此人是谁,于是作罢,无神道:“那该如何?”
此人不语,只将油灯放在地上,微弱的暖意仿佛在一瞬间驱散了昏暗和寒冷。
灯芯在苏臻珩的手边灼灼燃烧,他低头静默地看了片刻,再抬起头的时候已经不见了眼前的人,殿外也霎时又恢复了喧闹。没有关门的声音,仿佛从未有人进来过。
烈火自殿内灼烧起来,燃烧着直冲天际,照得整个皇宫一片大亮,滚滚浓烟遮天蔽月。直到看不见了一颗星辰,天边渐渐升起了暖阳。
床榻上的人忽然睁开眼睛,只听周围的太医跪地道:“陛下!”
元宁祯疼得皱眉,看向殿外的浓烟,匆匆爬起身来,赤着脚跑下了床。太监宫娥和太医在身后跟着喊着,也没有喊住。他一把推开了殿门,只见那熟悉的宫殿已经被大火淹没,虽然被扑灭了火,却也只剩一片残破的灰烬。
腹部的伤处往外渗血,浸湿了一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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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烈火焚烬五载囚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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