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臻珩看向那恭敬朝自己一拜的太子,说:“殿下怎么又回来了?”
元宁祯遣退了身后偏要跟着的下人,尚且有几分站不稳,因刚才那一遭还唇色有些发白,说:“适才师傅一直睡着,我也不好打扰,刚才走得又急,险些忘了,这请帖还不曾交给师傅。”
他手里拿着请帖,往前几步送到苏臻珩眼前。苏臻珩倒是识得这东西,太子明日成亲,要娶的乃是韩相国家的千金,听闻两人是近乎十年的青梅竹马。苏臻珩前世时便没怎么见过韩氏,尤记得元宁祯登基第一年,也就是二人才成婚一年,这位韩氏皇后便薨逝了,而后韩相也因牵扯进一桩旧案被判谋逆大罪,满门抄斩。那时候他被囚禁,其中缘由为何他也不清楚,但却对元宁祯的为人很清楚。
作为皇侄,以一己之力碾压皇帝的一众皇子,能让皇帝心甘情愿封他做太子,背后必定少不了他人助力。能对以往助自己的人下如此狠手,还是自己的岳丈,可以算是毫无人情了。
看见苏臻珩有些愣神,元宁祯还一直举着请帖,安明景急忙接过来,说:“太子殿下快回宫歇一歇吧,莫要误了明日成婚呐。侯爷有些病了,精神头不好,殿下莫要见怪。”
元宁祯看着轮椅上的苏臻珩对他毫无脸色,悻悻然,“师傅好生休息。”
待人走后,安明景叹了口气,将苏臻珩推到榻边上,“你这脸色也太差了,别让太子殿下在这个节骨眼上再为你操心了呀,赶紧歇着吧!我去清点一下礼品。”
翌日晨间,秋日的寒风灌进行走宫人的衣袍里,吹得衣摆袖子大开大合,东宫布置得一片喜气,无数官员贵眷衣着华丽,马车下人全都远远地停着。京城妇人喜欢结交,趁着这时候扎堆在一起。
“没想到圣上竟这般在意太子的婚事,又非亲生儿子,竟做得比亲儿子还亲了。”
“宫门之内,小声些吧。”
几个贵妇站在一起,朝外头不断到来的马车看去,说:“今日宾客不在少数啊,听闻就连远在始安的始安侯都来了,只是怎么这时候还不见人影?”
有人笑道:“腿瘸的人行走是不方便的,那可是太子殿下亲请的,既然回了京城,就没有不来的道理,你着什么急?”
这年轻的贵妇嗔怒道:“我们马上要入席了,到时候男女分席,我还能看见什么?急都不能急了?”
另一个看似姑娘模样的贵妇也叹了口气道:“想当年他带王军归京,方才十五,好一个俊俏将军,只叹那时我年纪尚小,不曾有机会与他说亲,而今我却已经嫁做人妇了!不知他如今是否婚配了呀?”
这话说完,身边人立刻拿着帕子笑道:“呀,你这心思!当心让你家的听去!”
正说着,却见宫门口又停了一辆马车,上面下来个侍卫模样的人,车帘掀起,鸦黑的衣角露出,还不曾露面便已经吸引了诸多目光,几个贵妇望着那个方向想要凑近些看,却立刻被几个藕色衣裙宫娥挡住,只听一声“参见殿下。”
贵妇们急忙整理仪态退了两步,道:“妾身参见殿下!”
“夫人们免礼。”这声音清脆柔和,人也格外端庄。贵妇们抬头一看,乃是锦黄衣裙染丹霞,风髻雾鬓插飞凤,玉珏珠玉坠柳腰,眉斜远山饰粉面。这是圣上最宠爱的公主,也是北岐唯一的公主,如今才十三岁的年纪,却已是姿态万千,气度非凡。
元憬宜仪态端庄,道:“夫人们怎么一直站在这里说话?快入席吧。”
几个贵妇原想等等,但见公主这般随和邀请,便只得悻悻然入了席。
元憬宜也听见了不远处的声音,转过身去,便瞧见苏臻珩已经坐在了轮椅上被人推着往这边来。苏臻珩虽是个残疾,又多年在北疆苦寒之地,可在气度上却丝毫不输京城富养的公子哥,一身青灰暗纹锦衣,腰侧挂着玉佩,顶上是嵌玉银冠,倒不像是久残之人的模样,衬得一副不怒自威之感。
他虽行动不便,但格外守礼地拱手道:“微臣参见公主殿下,请公主殿下恕臣不能起身行礼。”
元憬宜的神情微微一愣,思绪也似乎乱了几分,随即打量了一下面前之人的神色,柔和道:“侯爷不必多礼。听闻侯爷病了,不知今日可好些了?本宫派人前去侯府送了些药膳,此时应该已经送到了。侯爷今日也少饮酒,回去之后好好在京城将养一些日子吧。”
“微臣谢过殿下。”苏臻珩拜谢,随后浅声道:“殿下,外头凉,入殿吧。”
元憬宜一直与他站着说话,早已引起了他人的注视,但却没有在意。这时才醒过神,垂首淡笑一声,道:“本宫忘了,侯爷还病着……”说罢,便眼瞧着苏臻珩行了个礼,然后前往男席那处,她匆忙跟了一步,道:“十年不见,不知侯爷这次要在京城待多少时日?”
苏臻珩的神色愣了一愣,他记得前世时,自他回京赶赴太子婚宴,便一直留在了京城,并非是他不愿意走,而是诸多事将他绊在了这里,那时皇帝身体也不好,留他在京城也算是临终前的慰藉。直到元宁祯即位,一切尘埃落定,他想要远赴始安的那一刻,却被一道枷锁锁在了这高墙之中。
“若无他事,微臣明日便可启程。”
闻言,元憬宜缓缓舒了口气,不知思索了什么,道:“侯爷一路平安。”然后便离开了。
直到两人分开,苏臻珩身后为他推轮椅的安明景疑惑了半天,张了张嘴,又闭了嘴,随后又忍不住道:“那位……公主,今日似乎有些奇怪。”
苏臻珩道:“我们与她此生也不过两面之缘,方才她有话想问,却又知不必再问了。”
苏臻珩对这十年内京城发生的事知之甚少,但仅依靠前世被囚禁那五年从元宁祯口中所得,也足以让他看清很多事。大昭唯一的公主乃是成晖帝最宠爱的孩子,其母妃难产而亡,这个孩子可以说是被皇帝悉心捧着长大的,虽说皇帝还有四个儿子,却都不及这一个女儿。公主年幼时随队伍前往曲宁郡看望母亲的闺中密友,曲宁王妃。也便是那时,曲宁郡城破。苏臻珩救下了一个元宁祯,其手下又救下了一个女孩。
那时的公主只有三岁,只怕是记不得什么,可屠城之景,纵使年纪再小,或许也会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哪怕十年过去了。
这十年,她与他也只是有过这两面之缘。苏臻珩不曾见过长大的公主,按道理来讲,他本不该认得这位公主,毕竟一个孩子从那么一点历经十年长大,容貌一定会变化很多。但无人知晓的是,他已经活过一世了。方才公主在初见他时愣了那一下,想必是疑惑面前之人为何会认得自己。
东宫正殿两侧悬挂着红色轻纱,男女宾客分别在红纱后,互不打扰,也几乎看不清外面的场景。苏臻珩因腿脚不便,被推到食几前,只在轮椅上与其他勋贵大人们拱手行礼。席上不乏这十年里新上来的官员,他大多都不认得,但聊得还算融洽。
隔着纱幔往外看,身姿曼妙的舞姬随着乐声翩然起舞,动起来时带着红纱也缓缓摇曳,叫人若隐若现能看着舞姬们的俊秀的面容,舞姬身上的铃铛泠泠作响,舞姿隽丽,宾客们看了啧啧称赞,举筹互敬。
和前世一模一样的场景,再等一两个时辰,太子便会带着娶亲的队伍从韩府归来,携太子妃于这正殿之中三拜礼成。
但苏臻珩此刻心中所想却与前世全然不同了。这样的红纱摆在他面前,这样的大红喜字、大红烛台、摇晃的烛焰……在他眼前逐渐模糊。
握着酒杯的手也好似在一瞬间变得无力,仿佛下一刻就能看见自己衣着一席红衣,手脚被捆绑着,红色的盖头压得他喘不过气,他在缝隙中看见摇摆的红纱,看见那恶鬼的脚步逐渐走来,口中一声声柔软的“臻臻”,却在片刻过后将他按倒,他的手脚早已动弹不得,周身都没了力气,只得深喘着谩骂与愤恨地撕咬,沾染的血迹反倒被元宁祯涂抹在他的唇上,犹如胭脂。
“啪嗒”一声,苏臻珩手里的酒杯掉到了地上,呼吸也顿时乱了几分,猛地咳了起来。一旁的安明景见状,立刻抓住他的手臂,问道:“怎么了?”
旁边立着的宫娥立刻过去收拾地上的酒水残骸,紧接着便奉上新的酒杯,隔壁桌上的宾客道:“始安侯这是风寒还未好全就来赴宴了呀?”
苏臻珩抽出手臂,拿帕子咳嗽好了,才缓缓抬头,客气地回道:“失礼了。”他尽量使自己镇定下来,毕竟无人知晓他所经历过的,他现下这样反应激烈太过于惹眼了。
安明景低声道:“若是不舒坦,我陪你出去透透气。”
苏臻珩抬眸,轻笑道:“无事了,我咳嗽两声,你还真当太子殿下会处置你?”
“我……”安明景嘁了一声,“你无事最好,我是怕你失了体面。”
苏臻珩若无其事地笑了一声。他的反应并非完全因为前世所经历的折辱,而是今日的太子大婚会有一桩刺杀。
世人皆知,元宁祯并非圣上亲子,乃是过继到圣上膝下的。当今圣上原有四子,两子在元宁祯受封太子之前就死了,另外两子年龄太小,他们母妃也为明哲保身而无意夺位。可奇怪之处便是死了的那两位皇子原也是太子人选,因夺位而互相残杀,悖逆人伦,最终令圣上失望至极,圣上也是在这时看到了元宁祯的才干。
前世的苏臻珩来时尚晚,迎请队伍也还未踏出宫门,元宁祯在寝殿内更换婚服,却久不曾见人出来,小太监对苏臻珩说:“昨日殿下不知去了哪里,回来便害了风寒,夜里翻来覆去没睡好觉,想必是身子不舒坦?”
苏臻珩问道:“里面有伺候的人?”
“有啊,贴身的宫人正伺候殿下更衣呢。”
苏臻珩不假思索,遣开了身边跟着的人,自己转着轮椅便去了寝殿门口,喊了几声“殿下”也不见回音,他愣了一愣,当即推开房门,却见满地血流,小太监和宫娥的尸体躺在地上,元宁祯正被两个太监衣着的人紧捂着口鼻,一把利刃架在他的侧颈,见到门开,几个人都愣住了,一个太监立刻举刀刺过来。
元宁祯大惊得发出“呜呜”,一口咬上捂着自己嘴的那只手,大叫道:“师傅!”下一刻,却见轮椅上的人已经夺下那太监手中的匕首,一刀刺穿了太监的喉咙,那太监当即就倒了下去,鲜血溅了苏臻珩满身。另外那个太监见状不妙,刚要落刀杀了元宁祯,却被忽然飞过来的匕首正中面部,立刻就没了声息。
元宁祯跪坐地上久久不能平复,几乎是连滚带爬到了苏臻珩脚边,似是被吓得失了魂魄,颤抖着哭道:“师傅……师傅回来了,有人要害我!”
太子之位向来都是灼手的,更何况这位太子的身世非常。苏臻珩安慰道:“殿下莫怕。”
大婚如期举行,这桩刺杀直到大婚之后元宁祯才查捕了一些人,并上报了圣上,具体到底是谁做下的,苏臻珩并不知晓,好在有惊无险。
只是不知上一世发生的事,这辈子是否还会重演。或者说,此刻的太子寝殿应该已经血流遍地,若元宁祯当真为人所害,此刻是否已经变成了尸体。
苏臻珩淡淡垂眸,凝视着红纱后欢腾的舞蹈,由着舞姬的水袖激起红纱扑上他的面,微弱的芳香久久滞留。他饮下一口酒水,搁杯之时,水滴溅落衣袍。
浓稠的血液自脖子汩汩涌出,将奋力捂着的手指染作血红,却还是止不住指尖溢出的热流。因为昨日被伤了肺腑,元宁祯气力不佳,此刻正满眼血色,倒下之后痉挛地抽动着身子,便见那太监又是一刀刺在了自己的胸口,瞬时便没了声息。
殿门紧闭,太子死得悄无声息,两个太监模样的刺客蹲下身仔细查看了,相视一眼,确定是死透了才站起身来擦了擦刀,准备离去。
只听一声咳嗽,将这二人吓得急忙转过身,只见已经死了的太子忽然猛地抽动了一下,大叫一声:“臻臻!”
喊完便立刻坐了起来,也不顾脖子和胸口还流着血就爬起身来巡顾四周,满手血地扒开自己的衣领,露着被血染得鲜红的胸口,像是疯了一般。
二人惊得呼吸凝滞了半天,直到元宁祯那双血红的眼睛注意到了他们。
元宁祯只愣了一瞬,张了张嘴,从唇齿间发出了一阵“嗬嗬”声,竟是笑了出来,**的眼神盯在这两人身上,像是愤恨,却又像是欢欣,更像是忽然变了一个人,疯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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