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的夜晚白雪纷飞,孤城之下尸横遍野,少年一杆长枪,枪尖划在雪地上,发出一种可怖的咯吱声。他的脸隐没在暗处,身上都是血。血水从指尖滴落到雪中,鲜红的颜色融进纯白的雪地里,是凄厉而绝美的颜色。
精瘦的身躯立在这簌簌的寒风中,像是一棵笔直的松,又如险峻的一座山,巍峨不动。
他的步子又沉又缓,每走一步,都深深的陷进雪中。
身前手执刀剑的异族人竟连连后退,不敢进犯。
枪头缓缓抬起,冰冷的长枪直指异族人的面门。少年抬起头来,血红的眼睛里黑色的瞳仁如一潭无底的深水。下一刻,长枪猛力掷出,寒风中传来利刃刺破皮肉的声音,那样清晰,清晰的让她后背发凉。
她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头顶的花帐,不敢再继续回想。
她转过头看向窗外,月光照射在窗前的兰草上,远处的梆子声敲了四下。
四更了。
虞禧擦了擦额头上已经凉透的汗珠,把手枕在臂上。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做这样的梦,那样真实的场景,犹如亲历。
可以确定的是,她不认识这个满身鲜血,仿佛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少年。她只是烟雨江南小城望族的小姐,长到这十五岁,到过的最远的地方,不过是城外孤山上的苦陀寺。
“我先前做了个梦。”她睁着眼睛,看着照到塌前的月光,轻轻的说了一句。
这样的深夜,本不会有人应答,但她还是怀了某种不该有的期待。
“什么梦。”小马奴问。
她把这梦粗略地说了一遍,然后笑着说,“你说今晚那个男人已经够奇怪了,没想到这个梦也这么奇怪。”
小马奴没有做声,沉默了很久,她咬了咬唇,问道,“你方才是被我的声音惊醒了么。”
对方仍然没有回答,虞嬉叹了口气。
忘记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能和一个远在千里的人说话,只记得那个夜晚,少年隐忍的哭声吓得她躲在床上的角落里,把自己裹进被子里,瑟瑟发抖地祈求无名之鬼高抬贵手。
‘厉鬼’哭声顿住,问了一句,“你是谁。”
虞嬉瑟瑟发抖,不敢撒谎,“江南虞氏阿嬉,我......我可以烧纸给你,你放过我行么?”
“江南。”厉鬼道,“你是大周人?”
“是......是啊。”
厉鬼沉默了很久,久到虞嬉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偷偷换了一口气,才道,“你可以代我替我的父兄烧些纸钱么?”
“可以。”虞嬉重新钻进被子里,干脆利落地应承下来,“你父兄叫什么,籍贯何处?我怕烧错了人,你父兄收不到。”
“哦...!”虞嬉又补充了一句,“你要么,我也帮你烧一份。”
“我父上京孟......”厉鬼咽下后半句话。
“孟什么?”虞嬉竖起耳朵。
“数万英魂同归一窟,我父兄素来待兵如子,到了下面也是如此。”厉鬼突然改变了主意,“多谢你了,只是......不需要了。”
风雪交加的夜晚,他一身薄衣,缩在草料堆里。刺骨的寒风从马厩破败的木板缝隙间倒灌进来,他冷得直打摆子,紧咬着牙关。黑漆漆的天幕下,绵延千里的雪地泛着冷光。
自来到这里,他再没见过春天。
“大周的迎春花,开了吗。”他问。
“啊!”虞嬉合十的双手动作一顿,又是害怕又是茫然地说,“早......早开过了,现下已是酷暑,池塘里的荷花都开了一茬。”
离开上京,离开故土太久,久到他都已经快要忘记接天无穷的碧叶还有莲花是什么样子的了。
“好看么。”他又问。
“好......好看。”阿嬉被他问地一愣,反应了半天,才明白过来他是在问她荷花好看么。
“可以跟我讲讲么。”他说。
少年的声音在黑夜里显得孤寂又可怜,这大概是个很可怜的鬼。阿嬉大起胆子,试探性地探出头来,弱弱地说,“好......可是,你不许吓我。”
少年愣了很久,才道,“我不是鬼,你不必这样怕我,我只是离家太久,想听听家乡的事情。”
阿嬉眨眨眼,“那我为什么会听到你说话?”
“我也不知道。”少年说,“可能,是老天怜悯吧。”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股子的惆怅,还有对未来的茫然。
她想他大概遇到了什么难事,听他那边的声音,好像有马儿的嘶鸣。
“好。”阿嬉本是个心软的,最看不得旁人柔弱,她躺回床上,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开始给他讲江南的春天。
想起那时,虞嬉顿觉时光飞逝。她翻了个身侧躺着,看着窗外的那轮明月,幻想着在千里之外的他,或许也正瞧着这轮月亮。
她叹了口气,轻轻地说,“小马奴,你说,你我这辈子有没有机会,见一面呢?”
才十五岁的年纪,或许未来有许多的可能,怎么就在想一辈子的事了呢?
就比如他十五岁的时候,还是上京打马折柳,恣意横行的少年。那时的他根本就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会沦为阶下囚,成为苟活在异族人刀口一下,仰人鼻息的......马奴。
“世事无常,谁也无法料到,未来会发生什么。”过了半晌,他才缓缓说。
在月落的这两年,他已不似当初。再深,再大的伤口都有愈合的一天。他已经能把那些暗涌藏在心里,变成激励自己的一股力量。
虞嬉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他总是这样,说一些高深莫测的话,就像是见识过许多的老人,回过头来嘲笑她这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小马奴。”她轻轻地唤了一声,“你叫......”
他不知道她是怎么了,今夜的她与往日里不同。从前,她总是像个叽叽喳喳的小鸟,在他耳边说个不停。
今夜与平常比起来,未免显得过于沉默了,或许是吓着了。
想问的话终究没有问出口,虞嬉拥着被子沉默了一会儿,笑着说,“小马奴,以后你要好好的,替人喂马也不是一件丢人的事。想想史书上的那些有为的君王,有些出身草莽,有些忝为走卒。”
她把头伏在枕头上,闭上眼睛,“也许......你以后,会是个了不起的人呢。”
两年。
他被俘虏两年,亲眼见到父兄惨死城下。他尝过这世间最痛的离别,也遭受过这时间最狠绝的羞辱。
两年隐忍,两年图谋。时至今日,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他把胳膊枕在头下,看着这黑漆漆的天幕。在最深的黑暗里,有什么即将把黑暗一把撕破,迸射无限的光明。
“阿嬉。”他第一次主动叫她的名字,仿佛这个名字是什么庄严的法号,让他珍之,重之,不敢轻易叫出口来。
她猛地坐起身来,却又轻轻地答了一声,“嗯?”
然后两个人的心跳越来越猛。
“等你及笄,我来找你。”他说。
他等了很久,阿嬉都没有说话。他从草堆上坐起身来,心慢慢沉了下来,又说了一句,“等你及笄,我一定会来找你,你要......”
你要等我啊。他没来得及说。
“好啊。”不待他说完,便听到阿嬉轻轻一笑,声音像从前那样轻快,“我记着。”
他微微一笑,从草堆上扯了根草茎叼在嘴里,心里很畅快。漆黑的天幕在他的眼里慢慢被光亮占满,就如她的声音,把他的心占满。
“阿嬉。”他突然想起自己还没告诉过她他的名字,“你记着,我叫孟其琛。”
没有回应。
他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她那边的声音。微微鼾声横跨千里传到他耳边。
他微微一笑,在她酣甜的睡梦中,安然入睡。
翌日清晨,城中有名的媒婆替云中州府的公子上门提亲。
这是已成定局的事情,阿嬉心中无悲无喜。
母亲握住阿嬉的手,一边哭一边道,“你爹爹这回卷进的案子非同小可,只盼着他被押送到京城之前托你表哥把他的名字划掉,你表哥对你的情意你是知道的。你心里若有不快,也万万不可表现出来,免得他厌弃于你。”
“他若真的喜欢我,必不会用我爹爹的安危来威胁我。”说什么他喜欢她,这些话,阿嬉一个字都不信。
“哎。”母亲用帕子擦干眼泪,“有那一个男人能如博望候那般珍爱一个女子,非她不可,唯她一人?阿嬉,这是命中注定,求不来的。”
那名满天下的博望侯,于明堂之上负荆请罪,退回皇帝的赐婚圣旨,只因心中已有佳人,并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儿,许下一生一世之此一人的誓言。
这是名扬天下的一桩美谈,大周几乎无人不知。
博望侯为心上人退还圣旨的美谈轰动一时,甚至连阿嬉这样宥于江南小城的闺中女子都有所耳闻。
一时之间,民间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养儿当如博望侯,嫁人当嫁孟其琛。
博望侯者,孟家四子,名佑字其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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