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旧相识

清晨的铃声拉扯着潮湿的空气,将整个福利院从沉寂中拽了出来。楼道里的脚步声此起彼伏,像潮水拍打在石壁上,每一下都透着冷意。

阮云琛揉了揉眼睛,从硬邦邦的床板上坐起来,顺手摸了摸淼淼的头。小女孩还在睡梦中,抱着枕头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像是在梦里也不肯松开她仅有的安全感。

“起来了,别赖着。”阮云琛低声说。

淼淼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揉着脸凑到她怀里蹭了一下。阮云琛没辙,叹了口气。

“再赖床,连白粥都吃不上了。”

淼淼不太高兴地嘟了嘟嘴,睡眼惺忪地爬了起来。

宿舍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年的霉味,像是潮气一直积压在墙里,从未有过散开的机会。

早餐时,孩子们一字排开,端着铁碗站在队伍里。厨房的工作人员拎着一个长柄勺,懒懒地舀着锅里的粥,随手倒进碗里,动作机械得像个木偶。

粥依旧清得像水,米粒稀稀拉拉地飘在碗底,仿佛是在嘲笑谁还对这顿饭抱有期待。

轮到阮云琛时,她伸出碗,接过那勺“粥”。工作人员头也不抬,直接挥手让下一个孩子上前。

淼淼捧着碗跟在她身后,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到院子的角落。

“姐姐,我的粥里有米!”淼淼小声说,语气里透着一种近乎天真的喜悦。

阮云琛没说话,只是看了她一眼,把自己的馒头掰了一半递过去。淼淼接过来,笑得像是得到了什么天大的恩赐。

四周的孩子们三三两两地挤成一团,低声嘀咕着。

“早知道是这种日子,还不如不活了。”

“你有啥资格说这话?再熬几年,说不定还能出去呢。”

“出去干嘛?还能活成什么样?”一个年长的男孩冷笑着说。

他们的声音混在风里,像是一把钝刀子,刮在每个人的耳膜上。阮云琛低头喝着自己的粥,目光落在地上的一片水渍上,像是在专心致志地研究它的形状。

阮云琛没有理会这些,她吃得很慢,像是在咀嚼每一口空气。吃完后,她起身把碗送回回收桶,牵着淼淼的手回到队伍里,等待分配一天的任务。

阳光爬上福利院的围墙时,孩子们已经被赶到了街上。工作人员将传单分给他们,随便指了几个方向,便挥手让他们散开。

阮云琛站在一家小店门口,传单一张一张地从她手中递出去。

她不说话,也不多看路人,只是机械地重复着这个动作。偶尔有人接下传单,也会迅速塞进包里,或是随手丢进垃圾桶。

一辆三轮车从她面前驶过,车上的货物晃晃悠悠,发出吱嘎的声响。店门口的风铃被风吹得轻轻晃动,发出一阵清脆的叮当声。

除了领政府和国家的补助之外,福利院就是靠着这些来赚钱。

接下别人的传单活儿,让小孩们发出去。偶尔会有心善的路人给些钱,就那也会被生活老师给没收上去。

阮云琛抬头看了一眼天色。

阳光透过楼与楼之间的缝隙洒下来,光斑像是一块块破碎的镜子,刺得人眼睛生疼。

她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传单,目光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快了。

马上就可以走了。

还差两千。

还差两千,就能把她和淼淼一起赎出去。

一个男人接过了传单,看了一眼,随手丢在了地上。

阮云琛没吭声,只捡起地上的传单,重新夹回手里的那一叠。她的动作依旧不慌不忙,仿佛这就是她的全部工作。

午后的阳光逐渐变得炙热,照在人身上像是在烤干每一丝力气。

阮云琛的手指因为长时间抓着传单而发麻,纸张的边缘刮得皮肤生疼。她瞥了一眼传单的数量,悄悄翻出了几张长得不同的单据夹在中间。

——那是宋祈给的传单。

无须财产证明和资金流水便可直接申请的贷款,1元起贷。

这种传单夹在福利院接下的传单广告里散出去,自然而然的就能给宋祈拉到生意。

福利院的传单大都是各种商铺商家印出来的折扣和新店特惠广告,大多数不愁钱不愁吃穿的都只会嫌烦,但总有那么些喜欢占些优惠便宜的,和一些当真是有生活困扰的。

不愁钱的当然不会看,但贪小便宜的一定会接下。接下的人本就有一半一半的可能性会缺钱花,而如果看到了夹在背后的借贷广告,当真就会心动。

这个伎俩阮云琛已经用得驾轻就熟——福利院并不会认真核对每一张传单每一次任务,那其中的却空,她自然可以顺利地钻进去。

街对面是一个旧货市场,摊贩们的叫卖声此起彼伏,间或夹杂着三轮车急促的刹车声。阮云琛看着那边熙熙攘攘的人群,忽然有些失神。

只差两千块就能把她和淼淼赎出去,可那之后......

会比福利院更差吗?

从一个火坑跳入另一个火坑,阮云琛从未后悔过“亲手杀了”自己的父亲——尽管他真正的死因是突发脑溢血,撞上了茶几。

可她心里却一直默认为是自己害死了他。

这样想似乎能让她好受一些,至少将那份无法消解的恨意有了一个明确的出口。

但宋祈的出现让一切变得更加模糊。她不知道,和这个人沾上关系究竟是对是错,也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还有选择的权利。

宋祈可能并非她唯一的出路,但他是那个时候的她唯一能破罐子破摔想得到的解法。

人在陷入绝境时总会慌不择路,而宋祈就是她眼前唯一能看到的路。

她不能后悔。

她没时间后悔。

她得往前走。

福利院......

她现在的路,就是逃出福利院。

手腕酸涩,脚底发烫,阮云琛的手习惯性地伸出去,站在面前的人却迟迟没有接下那张传单,反而抽了口气,发出了声有些犹豫的呼唤:“云云?”

阮云琛的手顿住了。

她抬起头,缓缓地看向了面前的人。阳光正足,阮云琛缓了半天才适应了那强烈的光线,而就在那张脸清晰地落进视线里,阮云琛心头微微一震,指尖下意识攥紧了传单。

——程一冉。

程一冉的妈妈就是当初报案的面店老板万秀,他们就住在阮云琛家楼上一层,偶尔也是能遇得上。

只不过阮启明的事情全楼的住户都知道,所有人都对他们家敬而远之——最好是压根别遇上,所以程一冉和阮云琛也不算是有多熟稔。

但阮云琛倒是有些意外。

意外于会在这里再见到以前认识的人,意外于对方竟然还会......停下,和她打上招呼。

程一冉比记忆中的模样长高了许多,眉眼却依旧熟悉。她背着书包,校服裙下的腿因奔跑而微微发红,目光中带着试探和惊讶:“真的是你?阮云琛?”

阮云琛的手蜷缩了下,手里的传单几乎要被攥出褶皱。她迟疑了一瞬,低声回应:“是我。”

程一冉快步走近,站在她面前,语气里透着显而易见的惊讶:“你这些年去哪了?我们是不是有两年......三年没见了?还是四年来着?大家都说……都说你和淼淼去别的城市了,原来你还在淮龙啊!”

大概是意识到自己话优点太多,程一冉戛然止住了自己的问题。可没过一会儿,她心里又冒出了好奇:“你......你们现在在哪住?”

“福利院。”她的声音淡漠,眼神没有半分波动,“淮龙福利院。”

空气突然安静下来。程一冉的表情僵了一下,明显没料到这个答案。

“你还好吗?”她问,语气轻得像怕惊动什么。

阮云琛抿了抿唇,低头把视线投向地面。

街道边的杂草长得很快,鞋尖不小心碰到了一根,在她把脚缩回去的时候,草根又弹了回去:“挺好的。”

程一冉张了张嘴,显然想问些什么,但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换了个话题:“你还记得以前的语文老师吗?我翻到你以前的书,上面还有你画的小乌龟。”

小乌龟。

阮云琛愣了一下,记忆深处似乎被拨动了一根弦。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她几乎已经不记得自己曾经画过这些东西。

程一冉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身体不自绝地僵住了。一瞬间空气里全是沉默,阮云琛冷不丁道:“你......还有事吗?没事的话我要继续发传单...”

程一冉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抿了抿嘴:“好吧。”

她低头看了看腕表,匆匆补了一句:“那你……保重。有需要的话......”

程一冉顿了顿,最终还是把后半句咽回了肚子里,默默地拿走了一份阮云琛手里的传单,“有需要的话,可以打110,警察肯定会帮忙的。”

程一冉走了。

阳光晒得人睁不开眼睛,周围的行人如潮水一般涌动,偶尔有几个停下来接过传单,但她没有伸手。

阮云琛握了握手指,又松了开。有股说不明白的情绪在心底翻涌,不深,却让人无法忽视。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

她只是不自绝地捏紧了拳头,指甲抠在了手掌心的茧子上。茧子抵着肉,肉隐隐作痛。

“还给不给钱了?不给赶紧走,别耽误我生意。”

一声吆喝瞬间拉回了阮云琛的思绪。眼前坐在块破棉被上的女人不耐烦地嚷着。

她的头发打了一股又一股的绺儿,脸上手上全是垢泥。她身上的牛仔夹克和西装裤明显小了一截,左右不成套的鞋袜连长短大小都不一致。

女人面前还有个瘪了好几处的不锈钢碗。

碗里一共也没几个钢镚儿,一毛五毛散散拉拉地堆在那儿,数量最多的是一分,但仔细一数,估摸着也不超过六枚。

阮云琛咽了口气。

“我这有一笔钱,我需要你帮我办一件事。事成了,钱全归你。”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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