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水两岸地势较为平坦,只在源水分流的堤岸两侧,有微微山丘,倒也平缓。
慕容翥与桑槲策马而出,沿着山丘而行。
二人牵着马,在山上,顺着源水,闲庭信步。
慕容翥将马拴在一旁,眺望宽阔平坦的源水滔滔而下,大小骊水分流穿过江北五城北上,溟河从源水另一侧分流南下,贯通南陈主脉沧水。
他所站的位置,恰恰是三水分流之地,对面便是南陈的屯兵重地河口。
顺着溟河南下的方向,看那一片广阔富饶的土地,一望无际的田野,稻田在六月的风中翻滚,几处榴花火红氤氲,一片生机盎然。
桑槲拉着马匹顺毛,扭头看过去。
负手而立的慕容翥身姿挺拔,气质不凡,在暖阳下让人移不开眼。
慕容翥突然问:“南陈风俗如何?”
桑槲回答:“南陈富庶好礼却骄奢淫逸,歌舞升平却枉顾人命。王爷杀伐决断,心怀天下,南陈乃是囊中之物。”
慕容翥并未回头,沉默良久,才缓缓转过头来,似乎对桑槲的话并无意外,却佯装不解,问:“陛下尚在,太子而立,桑先生此话莫不是离间我父子兄弟?”
桑槲栓了缰绳,拍拍马背,走上前来,与他并排站立,勾起一抹微不可闻的笑意:“明人不说暗话。”
慕容翥注视着他,看不出任何表情,转过头去,依旧看着远方,好一阵,才开口:“请先生赐教。”
“在平城时小可就有些好奇,为何王爷那般笃定,只要小可将您活着送到王将军跟前,就能平安无事。”
桑槲顿了顿,扫了一眼一脸平静的慕容翥侧颜,说:“现在明白了。”
慕容翥也不回头,只说:“哦?请先生明言。”
桑槲摊手,故作伤脑筋,说:“小可头脑简单,哪里能明白其中关窍?”
半眯着眼睛,紧盯着面无表情的慕容翥,带着十分的不正经,说:“或许王爷自柔然凯旋便猜到有人刺杀,也知道江北之乱,也知道有些废物会自请出兵平乱。自然了,那废物怎么会是陈虎贲的对手?”
“当听说本应陈兵铭灵关的王道招屯兵平城外,便已经知道刺杀的幕后黑手是谁。”
“不!”
他果断反驳,换了措辞,说:“应该说是一早知道幕后黑手是谁,顺藤摸瓜,在平城终于知道幕后黑手放在自己身边的暗哨是谁。”
慕容翥唇角微微上翘,说:“本王遇刺失踪,王将军带兵寻我至平城,顺理成章,并无可疑。”
桑槲挑眉:“确实无可疑,就算是罗张顾三位将军中的任何一人,都理所当然。只是……”
他暗下眼眸:“只是小可当日同时接了杀您护您两张单,本来还在想周全之策。在这关口,小可查到江北之乱,汉南被围,朝廷密令王爷南下平叛。”
“于是小可便打算您活着带到王将军跟前,料想他背后的主子能举荐王爷南下平叛,解汉南之困,也必不会杀您。”
“想来在小可施计拖延时,您已经洞察其中的不寻常,所以您按兵不动,将计就计。”
他摇头后悔,说:“实在是小可出现的时机太巧,王将军一到,小可便现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如今想来,是小可棋差一着,才成了您揪出暗哨的利剑。”
见慕容翥没有接话。
桑槲继续分析:“至于陈太飞……”
“大约王爷早就想将他收于麾下,只是苦于江北乃是东宫势力,无法插手。此番陈师道叛乱,齐王庸碌被围困,正好给了您插手江北的机会。”
慕容翥摇头,说:“不通不通。齐王被困汉南,本王当时又远在柔然,有道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就算解汉南之围,自武老关出兵,岂非更快?”
桑槲扭头笑容可掬,双手背在身后:“当今大魏兵分三处,北部兵权尽在王爷手中;南部被太原王氏,也就是东宫所掌;中部武老关为陛下亲信。”
“三处兵力,以武老关屯兵最重,兵力最强,势力最霸道,把握南魏进入关中门户,可谓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天家富贵,唯亲情不值一提。皇权与东宫的斗争自古不可避免,陛下又怎会用自己的亲兵解救太子,助长太子军权越过自己去?所以一旦江北危机,陛下必定舍近求远,让王爷南下平叛。”
慕容翥脸上泛起几分欣赏。
桑槲继续说:“若是未能及时解救,东宫损失惨重,自不必言说;即便是解救及时,王爷兵困马疲,两军交战,损伤也不可避免,不免伤及元气。”
“此乃一箭双雕,同时损了王爷与东宫两方兵力,唯自己利于不败之地。如此把江北百姓人命视作儿戏,真可谓是歹毒至极!”
他蔑笑,轻松自在的席地而坐:“可惜,可惜啊……”
慕容翥一言不发,等着下文。
“可惜他千算万算,算漏了一件事。”
他仰头看着逆光下的慕容翥,看起来是那样的神秘莫测。
“陈师都其实是王爷的人,对吧?”
慕容翥眉梢挑动,依旧不语。
桑槲知道自己猜对了,身子往后仰,双手撑在身后,双腿自然伸直,看着前方的源水。
“北定柔然,知道刺杀之事却按兵不动,将计就计以自己为饵,抽丝剥茧引出暗哨,同时授意陈师道趁流民南下叛乱。”
“您算准了东宫立功心切必定自请出战,也算准了他们必定不是陈虎贲的对手,更预判了陛下的圣旨。”
“与其说将您活着送到王道招跟前是赌时机,是险中求胜,不如说您一开始就已经赢了。”
“不然为何您外出巡视,连陈将军都能率兵围堵截杀,反而陈师都的大军一动不动,像个木头似得后知后觉,错失良机?”
“您早就将时机掐准,算无遗漏。”
“只是为何对王道招是暗哨之事闭口不提?小可猜想,与其揪出已知的暗哨,让对方见缝插针放进来未知的危险;不如静观其变,听之任之。”
“毕竟比起成日提防看不见的危险,还不如只防着看得见的危险来的容易。”
他往后伸着脖子,仰视慕容翥:“王爷好厉害的连环计,小可拜服。”
“至于王爷有意南陈,莫非不是有目共睹?”
他抬起一只手挡住西去的太阳,说:“王爷战无不胜,威名远播,麾下顾、王、罗、张四位将军大名鼎鼎,任何一位都能独当一面,所向披靡,令敌人闻风丧胆。”
“平定区区江北陈师都,哪里需要王爷亲自率领四大虎将同时出动,还要请郗烈将军先行探路?”
“就算是王爷顾念手足之情,情急之下为解救围困汉南的齐王才如此,又作何平叛后依旧在江北逗留?”
“若非王爷意在平陈,小可实在想不出有其他原因。”
一阵分析,让慕容翥鼓掌,节节称赞:“仅靠些蛛丝马迹,能将事件基本还原,桑先生才是神机妙算。”
一个多月的接触下来,他虽觉得桑槲粗俗无礼,毫无骨气,却对他的洞若观火实在佩服。
索性也学着他席地而坐,开门见山,问:“平陈,先生有何计策?”
桑槲大方回答:“平陈之计,王爷早已成竹在胸,何必更问旁人?”
“只是……”
他言语中略带几分担忧:“没有一个帝王能拒绝一统天下的诱惑,所以陛下必定支持您平陈。”
“但是平陈一旦稍见成效,东宫必会暗中出手,背后捅刀,让王爷的平陈计难以顺利进行。”
他活动脖子,好像是在说起今日天气一般的寻常:“不过看王爷这番踌躇满志,大约小可想到的,王爷早已经预料到,且已经部署了对策。”
慕容翥心下更是佩服了,说:“这些事,只在本王心中,连与本王一共长大的知松,罗、张二位将军,本王都未曾告知。先生却能洞悉,实在让人钦佩。”
他盘腿而坐,拱手欣喜:“知我者,先生也。”
桑槲听着对方的夸赞,得意洋洋,懒洋洋的抱头顺势躺在山丘的草坪上,闭着眼睛享受太阳沐浴。
笑问:“怎么,王爷觉得与小可相识恨晚?”
慕容翥点点头,侧身看着他,问:“桑先生聪明绝顶,可愿意协助本王一展抱负?”
桑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了看他,问:“王爷不是十分看不上小可吗?怎么如今倒打了自家嘴巴子,反复无常的?”
不等慕容翥劝说,抬起手打断,毫不拖泥带水地拒绝道:“小可无甚抱负,且生性散漫不受拘束,受不得军中规矩。”
这样的回答完全在慕容翥意料之中,也不勉强 ,只说:“燕王府随时欢迎先生大驾。”
桑槲抿嘴浅笑:“王爷爽快!”
慕容翥与他一起躺在草坪,看着湛蓝的天空,问:“本王可有幸与先生相交莫逆?”
桑槲客气,三连拒绝,道:“小可草莽寒门,鸠群鸦属,岂意得征凤鸾?王爷愿意屈尊,小可不愿高攀。”
接二连三的拒绝,让慕容翥多少有些不痛快,沉默良久。
桑槲半眯着眼睛,察觉他的不悦,说:“王爷,收起您所谓的仁义无双,这招对您手下那些将军百试不爽,对小可……呵!假仁假义,未必有用。”
慕容翥不服,驳斥道:“先生此言差矣,本王与人结交,奉行一个‘诚’字。以真心结交,又何来假仁假义一说?”
桑槲并不赞同他这套言论,辩论道:“人活一世,面皮难背,总要给自己设个什么定位。比如王爷,您表面上宽仁待下,仁义无双,有唾面自干的雅量。可真的如此吗?”
“方才小可不过连番拒绝于您,您已经心有不悦,只是为了保持自己所谓的风度名声,才未问罪于小可。”
“又比如陈将军,他何尝不知道跟随陈师都乃是叛军,必将遗臭万年,只有在适当的时机归降,才能全了他的骁勇善战、忠君爱国的名声。”
他举例道:“正好这个时候,他遇到了您,他成全了您的仁义雅量,您成全了他的忠孝骁勇。呵!说得好听叫惺惺相惜,说得难听叫见风使舵。”
“与小可的首鼠两端有何区别?”
他带着几分讥诮,看着慕容翥。
慕容翥当下哑然,竟无法反驳。
有道是人都是自私的,人活一世,辛苦经营,不就是为了这张所谓的面皮?
为了所谓的面子、规矩、礼数、家族、荣誉……
一辈子背负着比那龟壳还要沉重,禹禹独行却是负重前行,无时无刻都无法为自己而活。
不知为何,他想起了‘身不由己’的鄢归。
若是你我能像他这般洒脱,又如何会含恨分别?
他在心里如是说。
好久,他才叹了口气:“先生活的通透,实乃高风亮节。”
桑槲哈哈哈大笑,差点笑岔气了:“前日的小可吃两家茶米,是个软骨头,今日却高风亮节了。”
他连连摇头:“王爷这般抬举,小可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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