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水岸边,兰微一身红衣,带着红面恶鬼面具,手持宝剑,随着琴音起舞。
桓凝墨染山水,庄严肃穆,带着黑面恶鬼面具,箕踞而坐,腿上放着一张七弦琴,指尖拨动。
一曲《兰陵王》,惊心动魄、波澜壮阔;随后一曲《牡丹亭》,缠绵悱恻、死后还魂;紧接着一曲《送魂》,凄凉、哀怨。
罗景敏跟着慕容翥循着琴音走来,便看到翩翩起舞的兰微和弹奏的桓凝。
只是二人衣着与平日不同,又戴着面具,仿若鬼神,让罗景敏根本没有认出来。
他被桓凝的琴声所牵动,说:“好生凄惨的琴音,似柔情款款、低低诉说着满腔的爱意,又似是身不由己、无可奈何的惆怅。”
“连那样澎湃的《兰陵王》的曲调之间,都充满了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惆怅。不经让我想起南下不归的老顾……”
他被琴音弹的泪水止不住的往外流,连忙擦了,便自顾自地走上前去,问:“先生琴音精妙,只是不知为何这般悲伤?”
桓凝戴着面具,低沉了声线,说:“祭祀故人。”
罗景敏满脸狐疑,见慕容翥走上前来,让开了位置。
慕容翥看着一直跳着剑舞不停的兰微,说:“桑先生可是以琴音为知松送灵?”
罗景敏惊讶,心道:这是桑槲?
他指着跳舞的兰微,问:“那一身红衣的是胡先生?”
桑槲不语,只一心在琴上,随着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傩舞送灵划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他双手放在琴弦上,坐在原处,说:“傩舞送灵,乃是江左习俗。将军既在江左遇害,小可仅以拙劣之音,送他归灵。”
他缓缓转过头,黑面的恶鬼面具把桓凝那张眉清目秀的脸遮挡的严严实实,他抛弃了厌恶的桓氏身份,只以桑槲面世。
仰头看着慕容翥,连日的劳累及焦心让慕容翥看起来疲惫不堪,尤其是在方才痛哭吐血后,此刻的慕容翥看起来实在是不好,仿佛重病缠身。
这样的慕容翥触动了桑槲内心,余光瞥到他手里染血的手帕,他不敢看他,转过头,说:“夜深露重,王爷保重身体。”
说着,起身抱着琴,与兰微消失在夜幕里。
罗景敏看着他们消失的地方,皱起眉头,说:“今日的桑先生好生奇怪。”
慕容翥转身往回走,说:“桑先生也是人,也会有烦恼,也会有七情六欲。”
罗景敏心道:可是今日的桑先生,给人的感觉不单单是为老顾之死而伤心,似乎还有满腹的矛盾与心事。
………………
翌日,关口迎来两位低调的客人,皆作流民打扮,他们随着罗景敏进入帅府议事堂。
慕容翥身居中位,二人连忙作揖。
“桓文雅见过王爷。”
“郗晚芦见过王爷。”
慕容翥抬手示意平身,赐座,说:“二位近来可好?”
桓文雅年过半百,乃是江左桓氏家主。
他花白的胡须,老奸巨猾,说话滴水不漏,道:“多谢王爷挂心,只是那陈主听信谗言,对老臣多有猜忌,实在辛苦。老臣们都盼着王爷早日南定,得以过些安生日子。”
郗晚芦是江左郗氏现任家主,不过二十四五岁的年纪,与慕容翥相仿,通身清贵的气质,却是少有城府,乃是郗氏老狐狸。
他得体道:“德蒙王爷垂爱,江左一切尽在王爷掌控。”
慕容翥满意的点头,示意二位看茶,说:“这是本王昔年得的白茶,不知可合二位口味。”
二人相视一眼,心中了然。
桓文雅打开茶碗,嗅了嗅,细呷了,说:“茶叶外形优美、完整匀齐,色泽黄绿相间、鲜香持久,确实好茶。”
郗晚芦也尝了尝,赞道:“汤色明亮,高香馥郁、鲜爽醇厚、滋味鲜爽回甘,叶底嫩匀,明亮有光泽。确实稀有,只是……”
他顿了顿,放下茶碗,看向慕容翥,说:“茶是好茶,就是放得久了,染了陈年气息。”
桓文雅说:“郗家主所言极是。说起白茶,当属黔蜀道出品为最佳。那满山的茶海,如玉之在璞,融天地精华,纯净之美,白碧无瑕,尽展嫩、晶、亮之色,聚香、涩、甘之味。”
他笑着描述着,不卑不亢道:“臣不才,与黔蜀道官氏颇有几分交情,若王爷不弃,改日由臣带您亲自去黔蜀道品尝新制的白茶,”
慕容翥端着茶碗,笑道:“桓大人热情相邀,本王却之不恭。以茶代酒,先谢了。”
桓文雅点头,抬抬手里的茶碗,做碰杯模样,眉眼中与一旁的郗晚芦挑衅非常。
慕容翥放下茶碗,问:“不知南陈朝中如何?”
桓文雅抢答道:“南陈梁主一向风花雪月,如今王爷出奇制胜夺回江北五城、关口、河口,梁主身边的奸佞小人隐瞒不报,粉饰太平,梁主懵然不知。此刻还沉迷在夺了关口、河口兵权,拿下江北五城的喜悦中。”
补充道:“请王爷放心。”
“南陈内外已无力抵挡王爷大军,只等兵临建康,南陈梁主贪生怕死,不敢螳臂当车,必降!”
慕容翥勾起笑意,说:“本王在关口,实乃鸠占鹊巢,心有不安。不如劳郗大人费心安排,以尽地主之谊。”
郗晚芦连忙站起身来,拱手道:“臣不敢。”
慕容翥抬起手示意他坐下,说:“今日春光明媚,不知关口有何处好吃的,好玩的,可游玩放松?”
郗晚芦端坐,说:“王爷所命,本不敢推辞。”
又说:“听闻早年先辈引沧水入建康,连通城中一道活水泉,开阔湖面,培植林木,吸引了好些白鹭,名为白鹭湖。”
“倒是一处出游的好地方。”
他一向为人谨慎,拱手道:“不知臣可否有幸,得王爷做东,受邀同游?”
言下之意,既婉拒了慕容翥的要求,也奉承了他必定平陈,他日他为君游,我为臣陪。
毕竟如今两军胶着,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他并不想过早暴露自己。
此番北上见他,已经是冒险而为之,没必要将身家富贵全部托付一人身上。
慕容翥怎会不懂其中意思?
他爽朗大笑,说:“好!安排下去,在府内为两位大人接风洗尘!”
两位退出,罗景敏也跟随其后,安排事宜。
桑槲躲在暗处,见人都走了,才从梁上下来。
他吊儿郎当的坐在郗晚芦的位置上,拿着他喝过的茶碗,喝了一口剩下的茶,说:“原来王爷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南下平陈,意在黔蜀。”
慕容翥见他坐在那里,丝毫不介意那杯茶被人喝过,那般的我行我素,又想起宣之来。
他只觉得心口一阵闷堵,连忙拿出手帕捂着嘴:“咳咳咳……”
一阵咳嗽,吐出好些鲜血来。
桑槲见状,顾不得所有,连忙撒开手,冲上前去,一手扶着他,一手端着他的茶碗递到他嘴边,为他漱口。
“怎么吐血了?王爷似乎并无甚隐疾?快喝些水漱漱口。”
这份遮掩不住的关心让慕容翥心中疑惑,心道:即便有端阳一夜,桑先生也并未对本王表现过任何心思。
他反复回忆在安南与他最后分别的情形,确实连多余的一句话都没有。
方才他的声音并不像桑槲本来的低沉声线,反而多了几分空灵。
他恍神的看着端着茶碗的手,纤细匀称,那根手腕看起来白皙易碎,就像记忆中的宣之……
顺着手腕看上去,却只有桑槲平平无奇的脸。
他在心里暗骂:明明知道他们是两个人。
报以微笑,说:“无碍,只是气血不畅。”
桑槲放开他,恢复了往日的模样,蹙眉:“气血不畅?”
慕容翥捂着心口,他自己知道,自从得知宣之死讯,他便多了一个吐血的毛病。
每每想起他的身不由己,想起他死前受到的凌辱,想起自己还未说出的那个答案,都让他心如刀绞,气血翻滚。
又挥挥手,不在乎道:“心病,治不好的。”
说:“黔蜀富饶,若无黔蜀源源不断的粮草支持,南陈不过是纸老虎,风一吹就倒了。”
“黔蜀地处西南,地形复杂,多山多水,瘴气野兽毒蛇遍布,气候炎热潮湿,东面又有连绵的断脉为天然屏障,进出只有断龙关。”
“先生可有妙计?”
桑槲大大咧咧坐在郗晚芦的位置,坐无坐相,说:“那么大块肥肉小可可吃不下去。”
他从后腰掏出一包糖炒栗子,边剥边吃边说:“刚刚那老匹夫不是毛遂自荐要为王爷拿下黔蜀道吗?王爷还忧心什么?”
慕容翥笑道:“桑先生果然是聪明人,跟你说话不用拐弯抹角。”
桑槲翻了个白眼,讽刺:“你们这些人,藏这么多心思在肚子里,还用得着接风洗尘吃饭?”
他眼珠一转,站起身来,拍拍手上的灰,走到慕容翥的桌前。
双手撑在桌上,弓着背,身子往前倾,靠近慕容翥,小声说:“小可有个消息,估摸着王爷会有兴趣,想卖给王爷,不知王爷可愿一听?”
明亮的双眼里带了几分阴冷的笑容,眼底却又绕不开的惆怅,化不了的矛盾,让慕容翥一时失了神,仿佛看到了除夕那晚的宣之。
居高临下的他也是这般浑身带着危险,带了几分阴冷,带了几分让人捉摸不透的神秘。
那双眼睛明亮、清澈,在月光下闪闪发光,正如现在的桑槲这般。
他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观察过桑槲的双眼。
平平无奇的脸上,这双眼睛精致的不像话。
仿佛能看透世间万物,却又是孤独、深邃,像是一汪深不见底、纤尘不染的深林潭水。
“王爷?”
桑槲见他发呆,叫了他一声,唤回他的神思。
慕容翥饶有兴趣的问:“说来听听?”
桑槲撑着桌面,借力往后仰,转身靠着桌边,背对着慕容翥,藏着自己脸上的狡黠,说:“桓氏末枝有一位不受重视的小公子,自小穷困潦倒,与母亲相依为命。”
“这小公子生的是金玉之姿,一身凌霜傲骨,将桓氏‘铮铮铁骨’的家训刻在骨血里。突然有一天,他那一向不被重视的母亲被桓氏家主亲自接到本家奉养。”
他余光注意着慕容翥的神色,转过身来,盯着他,说:“又听说前些日子这小公子不明不白死了,她母亲为他操办了盛大的葬礼,耗费万金,引得路人侧目。”
慕容翥微微蹙眉。
桑槲暗下神色,低沉了声音,说:“对了,好像他的母亲出自临沂宋氏。”
慕容翥陡然睁大双眼看着桑槲,不敢置信。
桑槲看着他的双眼,一字一顿道:“他叫桓凝,字宣之。”
转身,内心的酸涩不住袭来,他隐忍着,苦笑:“不知这消息值多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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