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鹭湖残桥意外,各豪族惊慌失措,哪里还有半分平日的侃侃而谈,一股脑儿只知道逃命。
唯有慕容翥立在桥上,稳如泰山,那一般的处变不惊、临危不惧、遇事不改常态的雅量,尽显名士风流。
让那等自命清高的豪族自愧不如,心中更是钦佩。
慕容翥邀约江左豪族游湖,周围早已经清理干净,突遇意外,落水的豪族子弟纷纷在白鹭湖旁的‘西塞飞’楼中更衣。
慕容翥心中有无数个疑问。
可是不管怎么自圆其说,他都坚信:宣之绝不会将成婚那日自己亲手为他戴上的坠子送给别人。
即便他走投无路,身无分文,他也不会将他给人还钱。
就像他无论如何都不舍得那枚桃花玛瑙离身一样。
可是桑槲脖子上一闪而过的坠子呢?
罗景敏说过,太子重伤后大发雷霆,将宣之所有东西都付之一炬,一点不剩。
莫非真的是自己思念过深,眼花不成?
怀着万千怀疑,慕容翥纡尊降贵,亲自端着驱寒的姜茶,为郗晚芦送去。
如果桑槲就是你,你一定能做的滴水不漏,之所以坠子会露出,是因为你心急救人。
那么多人掉下湖,你都只当看热闹,唯有他,你不顾一切,甚至慌忙中露出了坠子。
他于你而言,不同凡人。
从被救后的郗晚芦反应来看,你俩应该早就相识,却一直都并未表现出任何熟稔。
既然你什么都不肯说,那我就从他入手。
至少,告诉我,你还活着,就好。
‘叩叩叩……’
慕容翥敲门。
里面传来声音:“进。”
慕容翥推门进去,里面空无一人,声音从内间传来。
他冲里面说:“大人,姜茶。”
郗晚芦的声音与平时无异,说:“放桌上。”
慕容翥随手将姜茶放在桌上,准备坐等,余光瞥到里间窗边的贵妃榻。榻上堆着凌乱的衣裳,一枚荷包躺在上面。
他双眼瞪得老大,双腿不听使唤的走过去,双手颤抖的拿起来,心跳加速,冲开了一直以来闷堵的心口。
那枚黄底荷包上绣着半开的板栗,荷包口挂着一枚桃花玛瑙,坠着墨绿赭黄流苏。
他从怀里拿出自己随身带着的桃花玛瑙,放在一起,果然是一对并蒂连枝的桃花。
他的这块的一片叶子,与荷包上的正好对上,严丝合缝。
正是他与宣之在平城得到的那一对。
荷包大约手心大,里面放了东西。
慕容翥打开一看,原来是一串老料太行崖柏。
他连忙拿出,放在手中仔细查看了,果然发现其中一颗有些划痕。
这就是当日他在武当山金顶求来的太行崖柏,当日一时不慎,被自己的金翎箭划伤了其中一颗。
这独一无二的划痕正是这串手串的身份证明。
与手串放在一起的,还有一个针囊。
那针太眼熟了,当日在铭灵关,就是这针将自己打成了废人!
他喜极而泣,将荷包放回原处,若无其事的回到外间,背对着里间坐在桌边,双拳藏在袖子里,紧握了。
湖边的坠子一闪而过,或许可以说是我眼花看错;可这枚桃花玛瑙他确实实实在在拿在手中。
一次是凑巧,两次便是有迹可循。
或许,宣之还活着。
如果桑槲真的就是宣之,那他一定可以从东宫全身而退!
他浑身的细胞似乎得到了天降甘露,都一瞬之间都复活了。
他从未如此刻这般迫切想要得到答案。
‘嘭!’
好大的踹门声,把门踹的打在一侧又弹起来,灰尘不住从梁上抖落下来。
“郗晚芦,你特么又偷你外公东西!”
巨大的踹门声打断了慕容翥的沉思,抬起眼眸,桑槲光着脚冲进来,见慕容翥端坐桌前,疑惑问:“王爷?您怎么在这儿?”
慕容翥单臂放在桌上,动动手指指着桌上的姜茶,示意,说:“看望郗大人。”
桑槲根本不在意,急匆匆往里跑,敷衍:“哦。您自便。”
随后便传来一阵拳打脚踢和哀嚎。
“给你外公拿出来!”
“什么偷不偷?说的这么难听。”
“不问自取就是偷!拿出来!”
“疼疼疼……贵妃榻上,贵妃榻上。”
“哼!”
“嗷呜……小凝儿你谋杀亲夫!”
“亲夫你mb,再有下次老子打不死你!”
桑槲忙扔了郗晚芦,背对着在贵妃榻,小心往后看看,防备着慕容翥,快速抄起荷包放在怀里,飞快跑了。
只穿着白底锻花里衣的桑槲不如往日般魁梧,单薄挺拔的背影早已经刻在慕容翥内心深处,永世不忘。
慕容翥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心中又酸又喜。
你还活着,你就在我身边!
但是,你们俩到底是什么关系?我从未见过你这般毫无防备,轻松打闹的模样
那句‘谋杀亲夫’太刺耳,那句‘您自便’太过顺口,仿佛他们俩才是一家人。
让慕容翥心里直冒酸泡泡儿。
郗晚芦穿好衣裳,边揉着肩头边走出来,骂骂咧咧:“小凝儿越发粗鲁了,真是不留情……”
现在房内,看到背对里间,端坐桌前的慕容翥,愣了愣,走上去,拱手。
道:“王爷,您怎么在这里?”
慕容翥抬手示意免礼,请坐,说:“今日本王邀约大人同游,没想到出了意外害大人呛水。本王心中不安,见小厮们给大人送姜茶,索性越俎代庖送来,如今见大人无恙,才略为放心。”
郗晚芦半信半疑的道了谢,捧着姜茶喝起来,从碗边缝隙偷偷打量慕容翥,却只觉得他满脸关心诚挚。
心道:我信你个邪。这么多人落水,你却纡尊降贵亲自给我送姜茶。你这素擅谋略,无利不往的燕王会关心、会不安?五尺孩童都不信。
再说我跟你之间有甚交情?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你这般举动,是想刻意抬举我郗氏,让我们成为众矢之的?
郗氏对你来说还有利用价值,就算鸟尽弓藏也不是现在。
到底,意欲何为?
我且静观其变。
郗晚芦心里勾起一抹弧度,放下空碗,面上感激涕零。
试探说:“臣以为是送姜茶的小厮,没料到是您亲自前来探望怠慢之处,王爷见谅。”
慕容翥不在乎的摇头,说:“是本王唐突。”
又说:“方才听的桑先生发了好大的火,他武功高强,大人没事吧?”
郗晚芦心里挑眉,面上恭敬,说:“无妨。小凝儿与臣自小一起长大,他知道轻重,不会真的要了臣的命。”
听到关键信息的慕容翥眼里一亮,丝毫躲不过老狐狸郗晚芦的双眼。
他带了几分微笑,继续试探:“桑先生对王爷可还尽心?”
对上慕容翥皮笑肉不笑的脸,继续说:“臣听闻东宫买凶北上刺伤您,于是派了桑先生北上保护您。”
“他与臣一同长大,心思缜密,武功高强,甚是妥帖。”
双眼将慕容翥一丝一毫微小反应都看在眼里,心里一阵好笑,放下防备:看来不是冲着郗氏来的。小凝儿,让你北上保护人,你给招惹了个什么麻烦的大人物回来?
满脸遮掩不住的笑容:“若非如此,也不敢要他贴身保护王爷。”
老狐狸见慕容翥藏的深,微末的反应不足以支撑他的决定,于是故意说:“若是王爷不喜,臣派其他……”
“不!”
慕容翥条件反射的脱口而出,声量不自觉的提高,惊觉自己的失态,他拉了拉袖子,半垂着眼眸,说:“桑先生甚好,甚好。”
快速收拾心情,抬起眼眸,又是那运筹帷幄的慕容翥,笑道:“多谢大人费心。”
郗晚芦年纪不大,却是从吃人的郗氏宗族中摸爬打滚出来的,惯会察言观色,他城府极深,机心又重,江左豪族都称他为老狐狸。
他听着桌上小火炉上‘咕噜咕噜’作响的水壶,起身泡茶。
问:“王爷怎么问起桑先生了?可见他定是闯了什么祸,让王爷生气。臣下来定好好责罚于他。”
慕容翥嗅嗅茶香,不置可否,温文尔雅的拎着茶杯,细呷了,端的是一身风流。
放下茶杯,指腹摩挲在杯沿,看着杯中的倒影,问:“大人称呼桑先生,‘小凝儿’?这是桑先生本名?”
郗晚芦拖着茶杯底部,看着茶杯,又若有似无的看着慕容翥,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却说:“人都有私隐。既然桑先生未曾告知王爷,臣也不便多说。”
言下之意并未否定,也未肯定,是真是假,全靠慕容翥自己定夺。
他拎着茶壶给慕容翥杯中倒了:“王爷,这茶可还能入口?”
慕容翥连连点头:“本王甚是喜欢。”
郗晚芦心道:你怕是连这是什么茶都没喝出来。
二人心中各有思量,皆默不作声。
慕容翥的手指顺着茶杯沿滑动,问:“听说黔蜀道官氏擅长做面具,尤其是以人皮制作,戴在脸上,以假乱真,毫无半分破绽。”
他抬起头,笑容弥漫,眼中毫无波澜,看着郗晚芦:“本王才疏学浅,幼时曾听教习武艺的师傅提到过,可惜无缘得见。”
郗晚芦眉梢微动,故作吃惊:“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臣虽长居江左,却未曾听闻。”
慕容翥挑眉:“哦?看来是本王的师傅捕风捉影了。”
郗晚芦笑道:“是臣孤陋寡闻。”
慕容翥又问:“大人长居江左,与桓氏各掌关口、河口,想来私交甚好。”
郗晚芦嘴角上翘,只说:“还可。”
慕容翥继续问:“本王曾有一位故友,桓凝桓宣之,不知大人可认识?”
郗晚芦张大嘴巴:“哦……”
装模作样,抓耳挠腮一番,惋惜道:“实在未曾听闻过此人。”
他单手放在桌上,身子微微往前倾,好奇的问:“不知王爷何处认识来?”
慕容翥面露悲伤,一阵叹息,说:“只是听闻他近来亡故,桓氏为他操办丧礼,耗费万金,引得江左人人侧目。真是天妒英才。”
他双眼紧盯着郗晚芦,问:“大人不知道?”
郗晚芦摊手说:“臣一心只为王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闲事不理。”
慕容翥端着茶杯当酒,仰头一饮而尽,大笑:“好一个闲事不理!”
二人互相试探,心照不宣,但笑不语。
慕容翥心道:一通话说下来,似有还无,吊足胃口,细细想来,好像什么都说了,又像是什么都没说。
果然是老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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