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中旬的太乙裕,阳光明媚,绿意盎然,早先两日一场暴雨,在太子别庄背后形成一道天然的瀑布。
跟随着车辙印赶来的顾知松远远看去,郁郁葱葱的树林里,藏着金碧辉煌的太子别庄,厚重的雕花门大大打开,他不自觉的放慢脚步。
四周静的出奇,只有瀑布的声音,悄然无声的随着顾知松越来越重的心跳,同频共振,震的他头皮发麻。
门口倒了三四个太子亲卫,一刀致命。
他一眼看出,那是胡先生的刀法。
铺面而来的血腥气让他紧张的呼吸都要忘记了,心脏就要跳动出来。
他走进去,第一道院落一片狼藉,鲜血把白玉地板染透,地上躺了四个人。
三个衣着简单的武者,两个口吐鲜血而亡,一个被腰斩。
另一个,双膝扭曲向后,面朝内侧,纤细的背部对着大门,左臂掉在不远处,上方绑着一条手帕,绣着槲寄生白色果子。
绣着白色果子的手帕被鲜血染红,浸透了猩红的果实刺穿顾知松的心头,厚重的耷拉在断臂上。
他立在那里,大脑发蒙。
阳光中的瀑布,水滴飘落而下,带着几分凉意,滴滴答答的水声,打在茂盛的树叶上,溅起水汽,形成半圆的彩虹。
他大脑停止了转动,不知道该上前还是后退,就这么看着那个背影,一动不动,好久好久。
一声鸟叫,逐渐西下的阳光照射着瀑布,反射了彩虹的温馨日光。
他艰难的移动僵硬的双腿,慢慢走过去,蹲下去捡起断臂,跪着移动到兰微身后,颤抖的双手将她抱在怀里。
平日里见着自己总是闪闪发光的双眼如今半睁着,涣散无神;蒙着脸的素面黑缎破破烂烂,留下快要干涸的血迹。
她的身体又重又软,顾知松觉得自己的双臂毫无力气,连这么纤细娇小的身体也抱不住。
他紧了紧臂弯,把断臂放在她的身前,将她扭曲的双膝放好,理了理她被砍的凌乱破烂的衣裳。
贴身收着的同心结被砍碎,染满鲜血。
面带微笑,柔声细语的说:“昔年山灵许缘长,水阔天高与卿遥。谁道槲寄桑边种,青铜镜里一枝悄。”
喜上眉梢,语调上扬:“念过却扇诗,就可以放下团扇了。”
说着,他将兰微的面罩拿开,合上她毫无焦距的双眼,拉着袖子将嘴角的鲜血稍微擦了。
抱起她,站起身来,说:“礼成。”
他低头碰了碰她的额头,笑着,轻声说:“娘子,我们回家。”
傍晚时分,夕阳把天边烧的通红,层层叠叠的云朵渐变的染满天际,就像是被鲜血染就,夺人眼球。
顾知松抱着兰微骑在马上,停住马蹄,他看向天空,笑着说:“天上鱼鳞斑斑,晒谷不用翻。”
“娘子,这是你上次你教我的。”
“你看,今日的鱼鳞斑斑云,多好看,是你喜欢的,俏丽的火烧云。”
等不到回音,他又继续拉着缰绳,闲庭信步的走着,就像是和兰微在过去的任何一次傍晚散步一样。
慕容翥快马从皇宫出来,直奔平远门,陈太飞带了人前去客栈查探,郗烈、官容、罗景敏紧随慕容翥身后,一路问了各门守卫,马不停蹄往太乙裕赶。
“松哥!”
郗烈远远的就认出了顾知松,快马加鞭的迎上来,见他怀里的兰微断了手臂,双腿扭曲,紧闭双眼,‘宣之’二字实在说不出口。
顾知松毫无悲戚,神色自然,面带微笑,却就像是只活在自己和兰微的世界里,其他人再无法入眼,与他们擦肩而过,视若无睹。
郗烈张了张口,看向慕容翥,终究是勒紧了缰绳,转身跟在顾知松身后。
慕容翥见到兰微的惨状,提心吊胆了半日,此刻更是吓得魂飞魄散,不安达到了巅峰。
他一言不发,也没有对顾知松问询半句,只加快速度,往山上跑去。
他来不及勒马,便一跃跳下,落地不稳,踉跄几步,连滚带爬的借着罗景敏冲进去。
极目之处,血染遍地。
他颤颤巍巍的捡起地上的荷包,鲜血顺着流苏不断的滴下。
玛瑙还在,手串还在,细针却空空如也。
他不敢想像是遇到了怎样的劲敌,遭遇了怎样的绝境,他才会用光了细针,兰微才会死无全尸。
他到底流了多少血,才会染的流苏坠子都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当年慕容翥得知鄢归之死时,惨况历历在目。
罗景敏担忧的快速查看四周,看慕容翥依旧瘫坐在地上,捧着荷包,一动不动,双眼大睁,不敢置信。
他连忙上前,说:“陛下,先生应该被人救走了。”
指了指地上,说:“这里有血脚印。”
他当场演示,说:“先生应该躺在这里,有人进来,救了他,走出去的时候留下了脚印。”
张才凤在别庄检查了,说:“门口死了四人,被匕首一刀断喉;里面二十七人应该是被先生的细针所杀。”
又说:“其中三十人衣着相同,是太子亲卫,其余四人衣着简单,看起来是江湖杀手。里面有一个中针而死,这里三人……”
罗景敏说:“两人中针,一人被腰斩。”
他看着慕容翥身旁的断肢,说:“被腰斩的人应该是最后的幸存者,先生应该在这里。他当时要杀先生,被赶来的第三者腰斩,救走了先生。”
罗景敏跪在慕容翥身旁,说:“陛下,保重龙体。先生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慕容翥一言不发的站起身来,紧紧握着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的荷包,递给罗景敏,说:“彻查!”
说着,大步流星走出去,翻身上马,眼中狠厉杀气毕显。
宣之就算动了胎气,遭遇截杀,也不该毫无还手之力。除非对方真的功夫高到无人能及。
又或者,宣之中了毒,无法自保。
不管如何,地上流了那么多血,可见他伤重,恐怕孩子……重伤加小产,才会不敌。
兰微虽然功夫高强,却势单力薄,以至于为了保护他而惨死。
连续三天,慕容翥忙的晕头转向,忙的让自己没有一点时间去想念桓凝,只全部交给罗景敏去查探。
他按部就班的跟着礼官,完成登基大典,接受百官朝贺,宴请百官,与天同庆。
夜里,热闹终究散去,他褪下厚重的龙袍,穿着常服,屏退左右,坐在延英殿外的阶梯上,看着星星点点的天空,满月挂在树梢。
自己,什么都有了,却一无所有。
顾知松走过来,拱手道:“陛下。”
几日不见,顾知松形容憔悴,失魂落魄,疲惫不堪,哪里还有半分魁梧将军的模样?
“末将请旨……”
不等他说完,慕容翥冲上去,将他抱了满怀:“知松,对不起。”
那日顾知松带着兰微回府,亲自为她洗净身子,缝合了断臂,替她穿上了嫁衣,将定颜珠放在她的嘴里,将她安置在冰棺里。
就这么一言不发,陪了她三天。
期间,他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流,真是一点也没有异常。
但却让守在顾府的郗烈胆战心惊,多次要去请慕容翥来开解,都被同样忙碌,却看似十分正常的慕容翥敷衍走了。
慕容翥轻声的一句‘知松’,一句抱歉,二人仿佛回到了小时候。
圣皇后去世时,慕容翥也是一滴眼泪都不肯落,固执地守在宸宫,警惕地看着所有人。
是顾知松在夜里,悄悄抱着他,喊了他一声‘阿翥’,让他破防,卸下了所有的伪装。
顾知松愣在那里,睁着双眼,泪如雨下,无声哭泣,将连日来的痛苦都毫不保留的在慕容翥跟前哭诉出来。
慕容翥从未见过这般脆弱的顾知松,在以为自己得到了全世界的同时,失去了所有,连同自己的心都碎了。
他又何尝不是呢?
他一声不吭,不动不动,就这么抱着顾知松,听着他的抽泣,好久好久。
顾知松红肿了双眼,嘴唇颤抖的说:“我要扶柩回乡,将她归葬顾氏坟茔。”
他语不成调:“我答应过少爷,就算是尸体,我也要。”
慕容翥眼眶发酸,忍着泪,说:“好。”
顾知松继续说:“她这辈子,一直想要有一个家”
他的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我想驻守东南沿海,守江左安宁。让千千万万的兰微都有一个家。”
慕容翥眼眶湿润了:“好。”
顾知松哭着,笑着,歉意着:“阿翥,对不起,说好要陪你到最后,我……”
慕容翥摇头,拍拍他的肩膀:“好好驻守东南,完成她的心愿。”
顾知松擦了眼角,说:“找到少爷,别像我和兰微,错过,便是一辈子。”
“兰微这辈子,最希望的,是她的少爷能幸福。”
慕容翥落下眼泪:“我答应过她,必不负当日承诺。”
谁能想到,那日安福门匆匆一眼,便是一世。
谁能想到,当日一句戏言,一句‘尸体也要’,一句‘拼死护佑’,一语成谶。
谁能想到,那句‘礼成’,兰微终究未能听到。
顾知松走了,低着头,缩着背,看起来似乎老了几十岁。
像一个孤零零的老者,徘徊在黄泉的岸边,等着彼岸的老伴,前来为他引路。
罗景敏叹了口气,说:“陛下。”
慕容翥抬起手抹了眼角,深深吸了一口气,现在,还不是伤心的时候。
问:“查的怎么样?”
慕容翥继续坐回阶梯,等着下文。
罗景敏回答说:“慕容翔查到当日屠杀太原王氏满门的就是先生,便派手下前来暗杀。起初在途中刺杀,就是他的人。”
“只是见先生功夫极高,未能得手,便重金请江湖中的一等刺客团伙——吴中六佬前来暗杀。后被吴中六佬查到先生有孕,便改了计划,要活捉先生,以作人质。”
“他们以顾将军名义引兰微到僻静处暗杀,却被兰微察觉,将其反杀;同时以龟息术潜入,用软筋散迷晕先生。大约是被先生察觉,当场杀了一人,只是中了毒,被带走。”
“看别庄的情况,应该是兰微赶来救先生,不料对方实力不差,兰微受伤不敌,才会惨死。”
他将已经洗不干净的荷包还给慕容翥,说:“地上的血大多是敌人的,只是这荷包上,有软筋散的味道。应该是先生中了毒,强行运功,导致气血上涌,吐血所致。”
他仔细观察慕容翥的反应,继续说:“索性到处都找不到先生,他应该是被人救走了。”
“不幸之中的万幸。”
慕容翥一直没有开口,挥手示意罗景敏下去。
自己一个人继续坐在原处:不幸之中的万幸吗?
先不论带走他的是敌是友。
眼见兰微为了救他而惨死,即便他还活着,他如何能走出自责?被心中的阴霾笼罩,后半生恐怕都要活在黑暗里。
或许他会厌恶自己,厌恶孩子,是自己没用,是孩子的拖累,才害的兰微惨死。
害的即将和顾知松团聚,可以白头到老,有一个美满家庭的兰微,停留在了二十岁的夏季。
他仰头看着天空:宣之,让我替你背负这份愧疚吧!是我对不起他们,是我没照顾好你们。
我只顾着为母报仇,只顾着让兰微舍命护你,可我呢?我在你最危险的时候,在你绝望赴死的时候,我在做什么?
我在接受父皇的禅位,接受百官的朝贺,接受从天而降的皇位。
我在暗喜,我的每一寸肌肤都在为胜利欢呼鼓舞。
我,才是最该自责一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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