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云知以为自己听错了，安静看着他。

昭城这条街平常就清冷，入冬后更加人烟稀少，长街尽头是黑暗，几盏路灯孤零零的矗立，那灯下的雪被风吹得飘了又飘，落在地上已不知用去多长时间。

酒吧广告牌的光线一股脑的压在他头顶，让他脸上的伤看起来更刺眼。

他似乎不敢看她，斯文又安静，拉着她衣服的手不放，骨节修长的手已冻红。

康奇拿着伞过来遮在慕云知头上，代她答：“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识好歹，我们大小姐这么说是想救你。行了，拿着这钱走吧。”

康奇把装满钞票的厚实信封再次递给他，男人不接，攥着慕云知衣服的手更紧些：“……小姐，我什么都可以做的。”

他说话声音温沉低磁，很好听。

明明在求她，却不会让人觉得卑弱。

慕云知笑了：“比如？”

他在思考，慕云知没太多耐心，欣赏帅哥是一回事，带帅哥回家又是另一回事。

“行了。”

养尊处优的大小姐，与生俱来就是矜贵的，连说话都有些高高在上的漫不经心：“拿着钱治好身上的伤，离开昭城，你应该会过得不错，我不是慈善家。”

再说慈善这种事，她爷爷做得够多了。

慕云知看向他拉住自己的手：“可以放开了吗？”

年轻男人反映有些迟缓，没有立即放开，确认她不会留下自己，才浅浅松掉力道，将手收回去。

他又脱下自己外衣，半蹲下来，单膝跪在深厚的雪地中，将衣服系在云知腰上，衣服的长度刚好遮住她露在外面的双腿。

康奇蹙着眉，突然上前推开男人的肩膀，男人狼狈摔在雪里。

“你做什么！知道她是谁吗！是你能碰的吗！”

男人撑着手臂站起身：“抱歉。”

慕云知盯着自己腰上这件看起来略有些滑稽的衣服，与她本来的搭配根本称不上和谐，可因为这件遮挡的衣服，冷风触碰不到她肌肤，有一丝丝久违的温暖。

“你叫什么名字？”她突然问。

男人低声：“顾子息。”

“顾子息？”慕云知口中吟念着，慢悠悠走近一步，属于她的淡香混着清列的空气钻入他肺腑。

大抵是云知的错觉，觉得他声音变得温柔了，也有些低哑：“是。”

她好奇问道：“名字的最后是哪个字？”

闻谦垂着眼睑，轻浅勾唇：“……念念未曾息。”

慕云知若有所思的点头，转身往车的方向走，上车坐下，车门还没关。

云知看向车外的人，清风簌雪下，他身躯挺拔颀长，像遗世独立的天外来客，云知摸了摸腿上这件衣服。

因为她的身份和地位，从小到大想讨好她关心她的人实在很多很多，可又有几个人是真心实意？

真心这东西，她原以为自己早就不在乎，可刚才真切感受到他的关心和爱护后，云知不觉得讨厌，就像这件衣服，反而很温暖。

如果他想报恩，她也接受这份心意，多一个关心自己的人在身边，总不是坏事。

哪怕他是为了钱，那也无所谓，她早就习惯这样的关系，能物尽其用，就物尽其用。

“顾子息是吗？”

娇矜的声音传来：“上车吧，不是要跟着我吗？”

闻谦抬眸看她，这是今夜第一次这么认真的看慕云知。

被宠坏的姑娘，骄傲的大小姐，美得令万物黯淡，化着明艳精致的妆容懒洋洋看着他。

她穿得单薄，很纤细娇小，他一件外衣就可遮住她双腿。

姑娘好像等得不耐烦，秀美的眉轻拧。

闻谦牵起唇，走向她。

这是第一步。

总有一天他要摘下这颗天上的星星，藏进怀里。

闻谦颇有些拘谨地坐在她身边，低声道：“谢谢小姐。”

云知随意应声。

康奇坐上副驾驶，司机疑惑的看闻谦，不敢多问，开车回慕家。

车里很温暖，康奇突然贱兮兮的道：“顾子息，你说你刚刚那个行为傻不傻？咱们大小姐会怕冷吗？再说，车上什么都不缺，多此一举。”

闻谦默然不语。

慕云知的视线从窗外收回来，瞪康奇：“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我喜欢这样直接的关心，子息做得很好。”

她用力拍闻谦的肩，想以示鼓励，原以为他被欺负这么久，应该挺文弱的，没想到肩膀这么硬，她打疼了，拧着眉对手吹吹气。

闻谦看她吹气时一鼓一鼓的腮帮子，眼中多出些轻淡的笑意。康奇看得奇怪，可再仔细看，闻谦又是一副温顺谦恭的模样。

云知的手被他握住，他手指覆在他手上，轻轻慢慢的揉。

她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将手抽出：“谢谢，不用。”

闻谦垂眸说：“小姐是嫌弃我吗？”

“为什么这么认问？”

他脸色苍白地道：“我这样一无所有的人，能得到您的青睐已经很不容易，不应该奢求您的信任，是我没规矩了。”

康奇：“………”

他怎么觉得这人有股浓浓的心机绿茶味？

云知愣愣不知如何回答，正所谓男女授受不亲，就算闻谦喜欢的是同性，她也不能太没有分寸。

但看他这么受伤的模样，仿佛云知已经深深的伤害到他脆弱的心灵。也是，他从前应该受过不少欺负，骤然有个人愿意帮他，应该很感激吧。

“你想多了。”

闻谦看向她。

慕云知被这张英挺的脸微微晃神。

她十分真诚道：“你如果是担心那件事，放心，我思想很开放的，喜欢男人很正常嘛，真爱无畏，我支持你的。”

闻谦：“………”？

不是有传说中的gay蜜吗？她可以的，反正她朋友不多。这样既可以让他少些患得患失，又可以让他多些安全感，云知觉得自己这办法简直妙啊～

往后再为他撮合一桩姻缘，给他找个喜欢的对象，简直皆大欢喜！

闻谦脸色略僵硬：“小姐什么意思？”

云知暧昧的笑着：“还害羞是吧，我懂的。”

闻谦：“………”

男人摁了摁额角的青筋，半响无语。

康奇深沉的盯着闻谦打量。

慕云知突然笑嘻嘻的弹他眉心：“康奇，你不是说你喜欢女生吗？不会是看上顾子息了吧？”

闻谦：“………”

康奇：“………”

很好，从现在开始，他们小姐表面霸道张扬实则画风清奇的事以后恐怕是瞒不住了。

**

慕家非一般别墅，而是占据整座山头的豪华庄园，始建于云知出生那天，是慕老爷子送给小孙女的礼物。

这像城堡一样的庄园也是慕云知的标志物之一，代表她在慕老心中的地位，早就超越其他的孙子孙女。

车开向宽阔的道路，路两旁种满慕云知喜欢的樱花，现在枝丫上已经覆上霜雪，一排排路灯下银白一片，有雪柱子坠在枝干上，看起来晶莹剔透，流光溢彩。

车还未驶向庄园大门，庄园监控室里负责监控的保镖便通知门卫：“大小姐回来了。”

车子正好开过来，大门打开，门卫站在两边迎接。

进大门后会经过花园与偌大的草坪，然后才是她的城堡，它代表着她的地位，像沉睡的狮子，安静的屹立在四四方方的天空下，是那花园中央迎着风雪而嚣张的存在。

车停在门外，家里的两位管家已经在等，佣人开门，两把伞遮在她头顶，她听到女管家温柔的声音：“大小姐今天回来得有些晚呢。”

云知笑着说：“难不成晚些回来，陈管家就要跟我爷爷告状？”

女管家含笑：“阖家上下都护着您，我哪敢——”

她突然看到随后下车的年轻男人，注意到云知腰上系着的似乎是这男人的衣服。

陈管家蹙眉上前，“大小姐，这什么东西？赶紧脱下来。”

陈管家和另一位沈管家都是看着她长大的，平时很容易大惊小怪，云知去看闻谦，果然见他脸色微白。

云知解下这衣服，递给女佣：“洗干净还给这位先生。”

“这位是？”沈管家走过来打量闻谦，他对慕云知一向稍微严厉些，对一切接近慕云知的人，无论男女都把关严格。

云知微笑：“这是我的私人助理，今天上任。”

“可是小姐……”

“怎么了吗？我做不了主？”

沈管家低头恭敬道：“当然不是，只是小姐身边的人，要经过老先生亲自检验。”

“我知道，我会告诉爷爷。”

她走在前，步伐依旧快，发觉闻谦还站在原地，似乎在局促犹豫什么。云知重新走回去，拉住他衬衫袖子：“跟我走，别怕。”

闻谦眼眸看向她小手。

“好。”

推开门，明亮的光线打在两人脸上，悬挂在房顶的硕大吊灯折射出屋内复古典雅的氛围，闻谦随着云知走进屋里。

像回到中世纪贵族的城堡，空间感和格局感扑面而来。屋内的壁画，地毯，沙发，所有一切几乎都带着略微深沉复古的味道。

正厅非常大，像一眼看不到尽头，云知的高跟鞋踩在地上，甚至有回声。

穿着统一服饰的女佣正有序的工作，她们在每张雕花复古的桌上都摆放一瓶插花，淡淡的香味散在空气里，与庄园沉淀着的历史气息温柔的交汇融合。

云知拉着他的袖子慢慢走，闻谦收回了目光，心中略略有计较。

看来云知受宠是真的，大到整座庄园，小到庄园内每一样物品，都是她喜欢的，且无一不名贵。

他们在走，后面两个管家和一群佣人寸步不离的跟随，云知突然停下，不少人急忙刹住脚步。

慕云知不耐烦道：“该忙什么就忙什么，跟着我干什么？”

陈管家柔声：“大小姐还没吃晚饭。”

云知拍脑袋：“哦还有晚饭，不吃了。”

她放开拉着闻谦的手：“你和康奇去吃，吃完来见我。”

慕云知警告地看向屋内所有人：“谁也不准欺负他。”她得去看看戴安妮。

闻谦望着她走远的背影，虽纤细柔弱，却挺拔坚强。一座金屋子，给她荣华富贵，也像座山压在她身上。

慕云知离开后，闻谦身上那股伪装的文弱散去几分。

沈管家和陈管家对任何突然出现在云知身边的人都十分警惕，让女佣带闻谦自己去吃饭，他们俩则是找康奇单独谈话，意在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

闻谦独自坐在偌大的餐桌用餐，慕家佣人知道大小姐带回来一个男人，偷偷地打量他。

男人用餐时优雅，一举一动宛如名画中的高贵绅士，根本不像什么普通人。

闻谦吃完，起身去厨房方向，手机突然震动，是总助郑豫打来的，闻谦轻轻眯眼，找个没人的地方接起来。

郑豫迫不及待邀功：“闻总，怎么样！我给你安排的人是不是把你欺负得很惨？慕家大小姐是不是很怜爱你？我打听过了，这小公主看起来跋扈，其实善良单纯。”

闻谦缓慢低凉的道：“你找的人似乎演错了方向。”

“什么？”

闻谦大概能猜到，慕云知为什么会对他说那番话了，误会他喜欢男人么？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闻谦挂掉电话。

郑豫愣愣的抱着手机：“闻总！闻总！闻总你别挂电话啊，哪儿做错了您告诉我，我及时补救！”

闻谦走进厨房，抬手开始挽袖子，动作不急不缓十分优雅矜贵。

看他似乎是准备下厨，女佣哪里敢怠慢大小姐带回来的人，赶紧道：“先生，您想吃什么，我来吧。”

闻谦垂着眸将袖子上的衬衫卷得整齐一丝不苟：“小姐喜欢吃什么？”

当然他是知道的，但不能直接做，会惹她怀疑。

女佣说完几样，闻谦淡道：“都出去。”

他语气明明不凶，淡淡的清冷，却有股与生俱来的上位者威仪，厨房的人莫名被震慑，退出厨房，在门外等。

云知探望戴安妮回来，她已经没什么大碍，在休息。

闻谦端着吃的站在她卧室外等，看到她走过来。

云知已经换过衣服，穿着睡裙，瘦削的肩上披着件宽松的毛衣外套，修长的腿光洁白嫩，慢慢悠悠的顺着印满牡丹的墙壁走来。

闻谦用尽克制力，长睫掩住眼中的欲念色泽。

“子息？”她娇糯的声音透着疑惑：“你端着的什么？”

“我询问佣人小姐喜欢吃的菜，小姐不能不吃晚饭。”

“你做的？”她拿开小锅盖，看到里面的炖汤，默默吞口水。

“嗯，我做的。”

“味道看起来不错。”

“尝尝吗？”

云知推开自己房门，边走边说：“端进来吧，你陪我吃。”

闻谦微怔。

突然觉得，郑豫似乎也并不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如果云知误会了什么的话，是不是就意味着，他有更多接近她的机会？

慕云知懒散坐在沙发里，看向门外修士一般的斯文男人，似笑非笑道：“进来啊，我会吃了你？”

闻谦：可我想吃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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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念未曾息”——引用于《诗三百三首》[唐] 寒山〖可畏三界轮，念念未曾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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