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桥出生在一块巨大的陆地上,她的家坐落在这块巨大陆地的深处,这里风沙弥漫,极目望去满是荒芜的戈壁,白杨树高耸而孤单地扎进大地,像一颗颗高悬的心。
风裹挟着沉重的沙土,沉闷而粗重。
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带着质朴的红晕,操着像泥土一般浑厚钝感的腔调,家长里短,互相问候,亲昵而凝滞。
乐乐呵呵会对她指指点点的长辈,偶有新添的忽闪着纯真双眼的婴孩,懵懂的叛逆的甚至愚蠢的她的朋友。
身边都是她的亲人,她的好友,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们,这一切的一切,都像是一团巨大的、温暖的、柔软的棉花簇拥着她,柔软而没有致命的尖刺,但过于温暖,充满让她难以屏蔽的嘈杂,让她喘不过气来。
以至于,阿桥总是觉得,拨开这片厚重的棉花,在棉花的身后,她应该会看到一抹从来没有感受过的清凉吧。
清凉的那心深沉地涌动着,击打在礁石上、开出了破碎而精致的雪花。
花香携带自由的风儿,欢乐地涌向她。
那就是海,它应该是的样子。
她还从来没有见过海呢。
阿桥只在宣传画上见过它可能的样子,宣传画上的它是一片蓝色水彩笔留下的死寂,同样裹在“棉花”里,被憋得毫无生机。
和她一样。
阿桥想要离开陆地腹部。
“跑那么远干什么?我会想你啊。”妈妈无奈地笑道,把最后一件衣服挂上倾斜的衣架。
吊着晾衣杆的滑轮四角坏了一角,好的三角金属绳笔直地撑下来,只有那一角,金属线扭曲地缠在它的滑轮上。
阿桥的心,别扭地撑住。
妈妈转动摇杆,把一排湿润厚重的衣服升了上去,这才让衣架的四角框成一个平面。
“为什么要想我。”阿桥不明白:“我又不是死了。”
“唉!你这小孩!你不是我女儿啊!我不是你亲妈啊!我不想你谁想你!?”
妈妈不知道被触到了什么霉头,突然不开心了起来,嚷嚷道:“一天天的嘴里说不出来点吉利话是吧?!”
她不明白女儿的嘴怎么这么毒,气愤地从她手里夺过盆子走了。
美好的日子不是美好的日子,而是一群人手拉着手,面带微笑,互相祷告着“美好的日子”,并且深谙如此,这便是美好的日子了。
如果有一个人,说到了“死”,说到了“不美好”,说到了一切否定现在的话,那她注定就是美好日子的屠夫,就算不是,那也必须是今后可能的不美好的导火索。
阿桥把“海”裁了下来,贴在了笔记本的扉页。
她还是想去看海,至于妈妈,她决定不再和她说自己的计划。说了她也不懂。
曾经,她也因为和妈妈难以心意相通而苦恼,她选择了明面上的“不想多说”,直接了断的说“我们没什么可谈的”,妈妈讥讽她是“长大了,忘了生她养她到这么大的妈,是个妥妥的小白眼狼”,阿桥很是憋屈。
但是,阿桥现在学会了,她可以选择毫无波澜的“不想多说”,直接避免聊聊不下去的话,保持一种公式性的母女平和。
妈妈是一个生长在棉花里的人,根系已经深深地扎入其中,连眼睛都塞满了棉絮,对陌生的寒冷哪怕只是清凉都深恶痛绝。她不觉得自己的生活是烦闷的,她同样也不够机敏,感受不到阿桥内心的痛苦。
或许,妈妈一直以来也是公式性地对我的,只是她一直以来抱有必然失望的希望罢了。阿桥悲观地想。
“吃饭了。”妈妈敲了敲她的门,像往常一样,愤懑的情绪转瞬即逝,仿佛刚才的争吵不曾发生。
阿桥不止一次觉得妈妈奇怪,明明刚才满腔怒火地说出辛辣的话,但却依旧不受影响地每天在固定的时间段做完每件事,起床铺床、拖一遍地面、做饭叫她吃饭、洗碗擦锅台、看看有没有衣服要洗、收拾、买菜做饭……从不怀疑,从不抗拒,始终如一。
阿桥换位思考了一下,如果是自己,她怕是要疯。
“好。”阿桥内心深处对妈妈的怒颜心有余悸,但面容保持平和,应道。
饭中,阿桥问她:“妈妈,你见过海吗?”
妈妈夹起一段芹菜又搁下了,明明细细的芹菜尖最嫩最好吃,妈妈却总是会从中间纤维感最重的地方吃起。辛亏我不爱吃芹菜,阿桥想。
“见过啊。”妈妈道。
“什么时候?”阿桥挑了块肉吃。
“年轻的时候,跑出去打工见过一次。”
“海是什么样的啊?”
“还能是什么样,蓝色的,一大片,看不到头。”妈妈道,像是在说芹菜是绿色的盘子是白色的一样无聊。
“海风呢?是不是很凉快?”阿桥继续问道,她没想过一直窝在家里的妈妈竟然见过海。
“大概吧,大的时候卷起一个浪能把人拍死。”
“你怎么知道?是亲眼见过吗?”
“这还用亲眼见过?新闻上不是天天说。”
“那……”
阿桥还想问,妈妈敲了敲她的手:“食不言,怎么今天话这么多。”
日子还是如常的流淌着,棉花絮轻轻地动,一切像座钟的钟摆左右左右、让人昏昏欲睡。
同学嬉笑着从她左右游过,明明缓慢如慢动作,却快出了残影,她和几个关系好一些的同学打招呼。
“拜拜啦桥,我要去奶茶店玩儿喽~你有要喝的嘛,我下午可以给你带教室里,偷偷地,不被老班发现。”
“不用了谢谢你啊。”会被发现多麻烦啊,喝个奶茶就和做贼一样,还不如不喝。
阿桥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逆反的人,她总能说出触妈妈霉头的观点,但是在日常生活中,她又是个十足十的“好学生”。
从不违反纪律,从不忤逆老师,没有讨厌她的人更没有喜欢她的人(对象反过来也是如此),甚至连上课时把脑袋缩进书架后偷偷咗一口奶茶都不愿意尝试。
这么一个看起来守序远远大于逆反的人,却一直想知道,那完全脱离认知的遥远的“海”是什么样的,不是贴在扉页的那个普普通通的蓝色色块,而是体现为力量、魄力、深度的那个海,——是什么样的。
同学客气地和她告别,拉着另外几个阿桥不认识的人走了,等她们走远,阿桥小心翼翼地收回了自己的笑容,以防变得太快,被人发现她笑得虚伪。
真是开心啊,为什么他们能这么开心、这么容易开心呢。有什么好开心的呢。连“海”都没见过,他们为什么就开心了呢。
阿桥不明白,她也没时间想明白,她着急见海,一定一定要见一次,要不然,死了好像也无所谓。
就这样,她以一个最拙劣的方法离开了温暖的“棉花窝窝”,妈妈站在车站门口朝她挥手,把大包小包的衣服水果挂在了她的手臂上。
等到真正要走的那一天,妈妈平时的那些堵到人肝火旺的话出人意料的不见了,只是嘱咐了几句吃饱穿暖的话,就以告别的语气结束了。
阿桥一个人拖着箱子往前走,棉花窝和棉花窝里的妈妈和她渐行渐远,她在一汪不会同她有直接眼神接触的陌生人海里挪动脚步,喉口涌起一股沉闷的、犹如溺水的感觉。
她紧张地盯着入站口的车号信息,生怕自己会错过班次。
她的心里满是激动和害怕。
一个从小到大连海风都没吹过的人,就要去见海了,一望无际的海啊,肯定比沉闷枯燥的大戈壁生动多了。
清冽的海风、汹涌的海浪、枯笔画就的礁石、还有快艇上乘风破浪的、肆意大笑的自己。
可是。可是。
为什么,等到她见到了海,踩到了柔软的沙滩,吹到了湿湿咸咸的海风,却怎么也找不到海、她期望它是的那个样子了呢?
海上满是嬉笑怒骂的人群,隔着水幕一样包裹着她,带着她一直想要舍弃的熟悉的感觉。
朋友在不远处把自己的脚丫埋在了沙子里,像个快乐憨批的小孩子一样给鼓起来的沙土包,插上了三根松树枝蜡烛,不知道是在给哪方皇天后土上供。
见阿桥又开始了“神游模式”,朋友随手捡起了一块海蛎子壳,嗖地一下砸到了阿桥的手背上。
“干嘛呢!切蛋糕了,今天不是你过生日吗?”朋友是个快乐的戏精,今天不是阿桥的生日。
“脚丫子馅儿的蛋糕嗷!”朋友的意地道,模仿点蜡烛地动作,给树枝模拟点火。
“快点的!你的海跑不了,先看看我呗,还有这个脚丫子蛋糕!”朋友嘟囔道。
一直挂在文档里的小短文,今天手痒痒收了小尾巴,遂上交了,文中充斥着年轻人愉悦的“为赋新词强说愁”,看一乐吧老板们。
朋友是女孩子哦。
挺想写两个女孩子的故事的,但是感觉自身还差点功力,浅浅在边缘试探一下吧,这个文集就当是个试水集吧(虽然该文集是无cp向的哈哈)=3=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未曾谋面的海【短篇】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