汀城的冬天。
奇冷,无雪,只有凛冽的寒风,以及夹在其间的冻雨。
雨不算大,凉丝丝的,刚好飘在曲起的膝盖上,惹得人浑身一激灵。
林层澜就是这么被惊醒的。
早上5点整。
万籁俱寂,外面还是一片漆黑。
倒是不妨碍那破了洞的窗户上,斜雨狠劲地往里冲。
这洞是上周末领居家王小火的杰作。
当天,几个孩子玩闹的声音像放炮仗,拿着个新买的弹弓,哪儿不该射就射哪儿。
他当时正写着作业。
仿佛听到王小火坏笑着说了句什么,另一个孩子似是问了句“真的可以吗”。
接着就是一句扯着嗓子喊的,“那有什么不可以!”又一句神秘兮兮的,“你不知道吗,那儿住着个瞎子,窗户上有眼都找不着!”
林层澜还没有从数学题中反应过来,这个瞎子指的是谁。
就听一声近在咫尺的“嘭”!
猛然抬头,一颗弹珠堪堪从他右眼侧的肌肤擦过。
......
他险些真成了瞎子。
·
至今想来,犹有余悸。
林层澜摸着黑在床上探了好一会儿,才摸到自制的棉块,往洞里一塞。
松了口气,擦掉膝盖上的雨珠。
没等把腿收回被子里,“呼啦”一声,又一阵寒风扑来。
塞洞的棉块早已不知踪影。
林层澜迟钝地做完刚才的动作,收了腿,裹好自己。
只露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空洞地望着窗户上同样空的弹洞。
精神和被冻僵的身体仿佛同样麻木。
过了许久,他才后知后觉地闭上眼,呢喃:“哥,你在吗?”
没有回应。
“王小火真坏啊,哥,我好冷。”
片刻,还是无人应答。
“怎么不在呢,你去捡星星了吗?”
一片寂静,一声叹息。
·
林层澜今年16岁,上高一,他已经忘了是什么时候有了这么个哥哥的,好像是刚上小学那会儿,或者更早。
总之,在某个同样寂寥悲伤的夜里,对方拿着一盏装满星星的灯,来到他身边,和暖的微笑比星星耀眼。
那是第一次,他的眼中有了色彩。
对方说:“阿澜,看见了吗,这就是黄色,星星的颜色。”
林层澜半梦半醒,眼中却盛放着光,他惊讶着点头:“好漂亮啊,明天我就和小敏说,我其实是知道她裙子颜色的,黄色嘛,很亮堂!”
其实到了第二天清晨,他就只记得黄色是一种明亮的颜色,具体的忘得一干二净,但他依旧坚信他确实见过了。
因为第二夜他再次见到了那盏星星灯,拿着灯盏的人陪他说了好久的话,对方还笑着抚摸他的头。
平常从来没有人愿意和他说这么多话,他真的好高兴。
这比一切真实的都更让他愿意相信,那就是真实。
林层澜的头发被揉乱,他迷迷瞪瞪望对方:“对了,你到底是谁呀,怎么和我长得一样?”
对方说:“你可以叫我哥哥。”
哥哥。
真好啊,他有哥哥了。
前一天他还在和奶奶说,要是有个哥哥就好了。
这么快就如愿以偿,像梦一样,还是不会醒的梦——
从那以后,他经常见到哥哥,在梦里,在刚睡醒时,在赶作业到深夜时......
哥哥总会提着一盏星星灯,如春风般笑着:“阿澜,哥哥今天也采星星了,有了这些星星,我们阿澜就能看清很多种颜色了。”
“哥哥......”
林层澜在睡梦中呓语。
这晚他终究没见到他的哥哥。
许是天太冷了,他只清晰地记得梦中脚下一望无际的白和头顶沉沉笼罩的黑。
真是噩梦。
像现实一样,又只剩黑白。
·
早上6点整。
无需闹钟提醒,林层澜准时起床,有条不紊地穿衣、洗漱,背起前一天收拾好的书包,走到门口打开鞋柜,动作顿了顿。
昨晚睡前,奶奶提过让他今早穿新鞋。
天色还暗,鞋柜里齐齐地摆了一排“黑白相间的鞋”,林层澜扫了一遍,伸出手又收回。
坏了。
昨天忘记好好看看新鞋长什么样了,只记得奶奶说貌似是湖蓝色......
“湖蓝色......那是什么样的?”林层澜望着鞋柜,表情很为难,半晌轻轻叹气。
有什么用,还不如不想起来这个提示。
他正准备穿门前搁着的旧鞋,忽被白皙如玉的光泽晃了眼。
林层澜那猫似的眼睛缓缓睁大,定睛一看,其中一双鞋上,轻轻搭着几根修长漂亮的手指。
即使背景颜色单调,也不影响其观赏性。
“阿澜,这双。”
磁性熟悉的声音忽然在耳畔响起,林层澜惊喜扭头:“哥哥,你来啦!”
男生长相和他一样,斯文秀气,白净得像新雪,纤尘不染,微微颔首,声音倒比他多几分沉稳。
男生轻声唤:“阿澜。”
林层澜心中登时升起一阵酸涩,想撒个娇说“哥你去哪了,我好想你”,还想委屈地说“昨夜好冷,可我怎么都找不到你”。
最后别开视线,盯着依旧呈黑白色的鞋子,憋出一句语调平淡的正经话:“哥,今天没拿星星灯吗?”
对方明明和他长得一样,可他总觉得对方是比他好看,总带着光而来,总是那么自信稳重,让人安心。
也莫名让人......不敢长久注视。
好一会儿没得到回复,他的鞋也穿好了,蹲得腿麻,痛楚一点点地从脚心往上蹿。
林层澜这才别扭地转头。
只见空荡荡的,那人仿佛从未来过。
林层澜盯着虚空愣神,脸上看不出哀伤,片刻后竟是笑了起来:“真是的,又不打招呼就跑了,晚上罚你啊。”
可能因为是惩罚而不是奖励,这又是一次没有回应的“约定”。
·
早上起得早的好处就是,可以慢慢走去学校。
不用靠跑的,那太危险了。
林层澜站在红绿灯路口,手里拿着一本英语词典,也不看灯,就看书。
早上路口人少,他旁边只有一位等灯的大妈,提着菜篮子往他手里看:“哦哟,小伙子这么认真呢,这点时间也要利用起来学习,成绩很好吧!”
林层澜不太会说话,冲大妈礼貌地笑了笑,继续看他的词典。
其实单词看一眼就可以在脑中默背了,更多的时间他在注意旁边人的动向。
大妈一动,他就跟着准备走。
谁知大妈只是因为天冷在跺脚取暖。
林层澜又默默地收回步子,看着眼前飞驰而过的一辆宝马,吸了吸鼻子。
“走啦,绿灯了。”大妈拍拍他开口。
林层澜合上书:“嗯,谢谢。”
·
学校前面那条街。
林层澜的奶奶秦桂芳在那儿卖早餐,这个点的生意很好。
老人家做早餐的流程很熟练,但看起来还是缺帮手。
林层澜快步走过去,帮着给客人装茶叶蛋。
茶叶蛋和饭团都热乎乎地递到顾客手中,秦桂芳一边做下一个饭团,一边对林层澜说:“澜澜啊,一会儿这个饭团做好先给你,你拿着直接去上课。”
林层澜帮着收钱,摇头:“还早呢奶奶,晚会儿再说。”
“我家澜澜是高中生了,和以前不一样了,是要争分夺秒读书的,”秦桂芳把做好的饭团塞他手里,又给他拿了瓶李子园牛奶,“快去,奶奶这边忙得过来。”
林层澜今天确实出门晚了点,想了想还是决定听话。
刚走出去两步,就听奶奶说:“对了,中午放学后早点回来,你姑姑要来吃饭。”
林层澜脚步一顿,轻轻地应:“嗯。”
他和姑姑的关系算不上好,得知这个消息后,到了教室,看着饭团也没什么胃口,直接塞桌兜里,开始早读。
前桌的两个女生正在讨论新发卡,聊着聊着又聊到新笔盒。
周围的同学也在就各种各样的话题聊个不停。
林层澜刚转到这个学校两周,和班里的人并不熟,没有和任何人搭话的意思。
今早晨光很好,洒在前夜被雨沾湿的地上,熠熠发光。
偶尔有一束阳光照进教室里的这一隅、这一人身上,竟像一幅清丽出尘的画。
可惜这静谧的画面没持续太久,林层澜的同桌沈浩踩着铃声进教室,险些冲他身上。
沈浩抱歉笑笑后,往课桌里塞书包的手忽地停了,眼睛盯着桌下方,说:“同桌,你这鞋......是女款吧!”
平地一声雷。
前桌两个女生忽然就止了话音,周边人闻言也纷纷好奇地往林层澜脚上瞧。
霎时间,什么发卡笔盒电视剧游戏都没他的鞋有意思。
“哇,还真是。”
“你的脚这么小啊,这鞋我妈穿可能都嫌小呢。”
“为什么穿女款啊,这颜色,男生穿也太奇怪了吧。”
......
“嗡——”
林层澜突然感觉自己有些耳鸣,直到老师说“安静”,耳蜗里的潮水仿佛才渐渐退去。
“同桌。”
“同桌?”
林层澜将捂着耳朵的手拿下,看向对方,那双漂亮的眼睛微微有些泛红。
沈浩怔愣一下,感到很抱歉,自责道:“同桌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我这人嘴快,刚刚看见就下意识地说了出来,真的对不起。”
“没关系。”林层澜说着也看了看周围的人。
大家都只是好奇而已,不是故意嘲讽,没关系,没关系的,只不过——
“颜色很奇怪吗?”林层澜渐渐恢复正常表情,只平静地看着脚上的鞋。
是很小,好难穿,穿的时候感觉都快撑开了。
但还是听奶奶和哥哥的话,好好地穿上了。
“还好吧。”沈浩这回不敢乱说话了,斟酌着说,“我小学同桌也挺喜欢粉色的。”只不过她是个女孩。
沈浩吞了后半句,又叨叨:“同桌啊,我觉得吧,你要是喜欢粉色,就买件粉色的衬衫穿,这粉色的鞋子......还是女款......多少有点......”
“粉色......”林层澜皱起了眉,认真地对着黑白分明的鞋子看了好久,才抬眸,“湖蓝色是粉色的一种吗?”
“......”
沈浩被这么个问题问懵了,林层澜也愣了。
他不是幼儿园小朋友,是高中生,即使他没见过,也有基本常识。
这两种颜色,是完全不同的。
一个暖,一个冷,而他冷暖不知。
哥哥骗他了,这是第一次。
不想有下次了,得罚,和早上的事儿一并罚。
沈浩见对方突然笑了,松了口气,调侃:“你是不是故意逗我玩呢,真是的,我差点以为你色盲。”
几乎是话音落下的同时,林层澜的脸色就又变了。
本来暖融融的笑脸忽然变得比冰碴子还冷,一点笑意也没了,甚至多了几分浓重的阴郁,看着可怕。
沈浩被吓了跳,莫名其妙,一边小声嘀咕着“又怎么了啊,真是祖宗”,一边翻开语文书,跟着老师读课文,不管他了。
林层澜依旧冷着脸,盯着课本不声不响地意识游离。
他怎么了,他就是色盲。
书的封面明明是彩色的,他却瞧不出彩来。
多悲哀。
老天和他开了个玩笑,直接让他的人生成了个笑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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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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