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时分,老县城街边的商店大多数已经打烊关门。这一片区是县城里最大的商业街,最近由于施工的原因生意很是惨淡,到了这个点,只剩下张婶子家的烧烤店还在营业。
店铺里的白炽灯将映着油渍的玻璃照的发亮,透过半开的门,偶尔能听见店内的电视播放着的乐声。
店主张婶子正对着挂在右边墙上无聊的电视节目打着盹,突然间,门口玻璃门上挂着的风铃响了。
这风铃本就是张婶子为了防止自己半夜打瞌睡特意买来挂上的,眼见来了客人,刚刚那点困意瞬间散了大半,张婶子下意识伸手在围裙上蹭了一把,撑着桌子站起来,看向店铺门口。
张嫂子退休好几年了,晚上光线本就不好,她自己又有些老花,虚起眼睛朝着门口看过去,对开的玻璃门敞了一半,迈步进来是个女人,对方穿着条鲜红的长款吊带连衣裙,黑色的长发及腰,正背对着她收着一把黑漆漆的长雨伞。
……大晚上,这姑娘穿个这么艳的裙子怪渗人的。
注视着这位顾客的张婶子暗自在心里嘀咕着,冷嗖嗖的风从外面呼呼吹了进来,她莫名打了个冷战。
这段时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附近到了晚上总是阴森森的,连个路过的人都很少能见到,若不是生意不好,张嫂子大约早就关了店回家睡觉,好不容易熬到这个点此刻更舍不得赶走这位来之不易的顾客,只好一边挫手哈着气一边朝女人走过去,用带着点乡音的普通话问:“美女,吃点什么?”
女人拎着伞没有回头,也没开口说话。
张嫂子有些奇怪,以为她是在等外面什么人进来,于是又客客气气地喊了一声:“美女,是在等你朋友么?”
女人依旧沉默,张嫂子向外面瞥了眼,黑黢黢的,什么也没见着,内心暗骂了句晦气,面上耐着性子哂笑着说:“不然先关上门进来,外面下雨,店里开了空调,温度刚刚好……”
“……别急。”
女人的嗓音介于柔和与低沉之间,尾音带着奇怪的沙哑,有种在人耳边娓娓道来的感觉。
她抬起手伸出一根细长的手指,暴露在白炽灯下的手腕皮肤泛着青白。
“还有人没进来呢。”
张嫂子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漆黑寂静的街头,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道细长的影子。
一束不知从何而来的光打在影子的身上,朦胧的雾气被无形的东西驱散,扭曲的阴影愈来愈近,最后在张嫂子眼中,凝聚出一道清晰完整的实体。
张嫂子惊恐地后退了两步:“这是什么……”
怪物的四肢趴扶在地上呈八字形,脊骨以一种可怖的形状弯曲凸起,连接着凹陷的颈椎与狭长的头颅。
在张嫂子看向她的那一瞬间,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朝着她爬了过来。
咯吱咯吱咯吱——
伴随着骨头在高速移动中发出尖锐的摩擦音。
“噗嗤。”
中年女性只感觉到刹那彻骨的疼痛,非人的怪物已经在她转头欲逃跑的瞬间来到了她的身后,尖锐的指甲径直划开了她的气管,一声尖叫隐没在喉前瞬间喷溅的鲜血之下。
片刻后,烤串店的门再次被打开,红衣女人重新撑起伞,看也未曾看身后倒下的尸体,俯首摸了摸怪物的头发,踮脚再次踏入雨幕。
她抬头看了眼被鲜血染红的玻璃窗,轻声道:
“——第四个。”
*
第二日,东风家园3单元居民楼外的警戒线高高拉起,各种穿着制服的警察在楼道间来回穿梭,现场时不时传来围观的附近居民的窃窃私语。
“这几个月已经好几个了吧……”
“听说被杀的是三楼开烧烤店那个女的……”
“光靠派出所这些普通人怎么能行,查来查去都是走个流程,下一个死的指不定是……”
“——是什么?”
一道男声突然插了进来,众人下意识回过头朝着发出声音的人望过去。
突然出现在群众们身后的男人半个身子都隐在日光照不到的阴影里,及肩的黑发半扎起绑在脑后,露出高挺的鼻梁和一双墨色过浓的眼睛。身上穿着件做工精细的西装,每一处看起来都打理的一丝不苟,衬得整个人比例很好。
他的目光准确无误地落在说话的人身上,半分没有自己在这一众大爷大妈中看起来格格不入的自觉:
“不好意思,我今天刚从外地来这个地方走亲戚,路过这里一时好奇,不知道诸位围在这里做什么?”
刚刚发表言论的大爷先是愣了下才迟迟反应过来,他先是上下打量了一下眼前此人的穿着打扮,鼻腔里发出几声不甚满意的冷哼,不情不愿地开了口:“指不定是我们周围哪个呗,鹿合这小县城就这么大,大家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死个人多多少少都认识点……要我说,这都第四个了,这么邪乎的案子就靠派出所那几个什么也不懂的普通小民警根本查不出什么来,这不是拿我们老百姓的生命安全开玩笑么!”
“沈……”与此同时,鹿合派出所民警张寻拉高警戒线伏身走出来,他看了眼周围,停顿了几秒问道:“……什么情况?”
青年给了张寻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着重将大爷口中的这几个字重复了一遍,平静地问:“有多邪乎啊?”
大爷下意识张了张嘴,面露一丝迟疑,但迎着对方的视线,仍旧硬着头皮说了出来:“还能什么?你向你家里当地的亲戚打听打听不就知道了?十五年前灭了一个村的灵……”
“……都请不要再说了。”张寻眼皮猛烈地跳了几下,在大爷还未将后面那个字吐出来前当机立断地打断了大爷的话,他调转过去,面向围观的群众:
“还请诸位不要随意传播不实谣言,请大家放心,我们一定会尽快抓到凶手!”
他无奈地看向了一旁的男人,低头做了个请的手势:“……沈……教授,这边请。”
沈问京嘴角压平,面无表情的样子看起来格外的冷酷,将在场的众人一一看了遍,直到不断传来窃窃私语的人群变得鸦雀无声,他这才转身拨开人群,径直穿过了警戒线。
早已经等在那里的警察很快给男人放了行,沈问京冷着脸大步走进了居民楼。
直到男人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人群中才稀稀拉拉又传出声音。
“那人谁啊……?”
“刚那警察叫什么教授?嚯,鬼知道。”
—
三单元304室的死者张荣香是于今早七点三十分被出差回家的儿子张尚发现的。
张尚到家时,张荣香正平躺在距离客厅沙发不远的地板上,致命伤、也就是死者的咽喉处被某种尖锐物利落且整齐地划开,可奇怪是,现场并没有发现任何的血迹,门窗、房间各处也并没有任何被外人入侵过的痕迹。
正在询问张荣香独子情况的另一位民警见到他和张寻,立马起身大步走过来,递出手里的笔录。
“周围的监控和死者开的那家烧烤店都排查过了么?”沈问京大致翻看一下,抬了抬眼,“又是没有任何线索?”
张寻面色冷凝地点了点头:“都和之前一样,密室杀人、致命伤是颈部动脉,一刀毙命,家里店里都没有丢失任何的财物。”
沈问京没露出太意外的表情:“死亡时间确定了?附近的监控都看过了吗?“
“死亡时间大约是凌晨一点左右,我们查过了张家以及张荣香开的店附近的所有监控,均没有发现可能是凶手的嫌疑人。“张寻瞥了眼外围吵吵嚷嚷的人群,皱起眉,“我们这地方不大,一连出了三起大案未免人心惶惶,而我们至今没找到任何线索,省里又派您过来,难道是……”
“这个等会再谈。”沈问京转过头,目光在狭窄的房间内扫视了一圈,很快就定格在了现场唯二穿着私服的男生脸上,抬了抬下巴:“是这样,刑侦方面我不是专业的,也不擅长这方面的灵术,但我在来的路上,捡到个宝贝。”
这人口中的“宝贝”早半小时就拿着沈问京给的证件来现场报道了,张寻自然知道对方说的是谁。
张寻跟着沈问京的目光看过去,那位半路被“捡”来的宝贝正坐在角落里捧着本书认认真真地读着。
对方看上去年纪不大,估摸着也就是上大学的年纪,头发微卷,椭圆的杏眼中透着清澈的学生气。
总而言之,长得很不错,像是在大学校园里去食堂溜一圈能被人偷偷拍照发校园墙之类求处cp的程度,但除此之外嘛……
气质太弱了,还真没看出什么特别。
要不是知道沈问京究竟是个什么身份,他还真以为这孩子是对方家里亲戚塞过来体验生活的大学生。毕竟他们那个群体……说不好听点,都挺特殊的。
张寻小心翼翼地揣摩了下沈问京的心思:“这是您带回来的那个暑假工……?”
“什么暑假工,说的好听些行不行?实习生。”沈问京并没有向张寻多做解释,他皱了皱眉,朝着茫然看过来的少年勾了勾手指:“云淮,过来。”
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少年反应略有些迟钝地从书里抬起头,视线在房间里转了一圈,才和沈问京对上了视线。
因为沈问京这声,周围朝着少年看过来的目光一瞬间变多了许多,他看起来有些局促,下意识抬手拎了一下从肩膀滑落的双肩包,十分不自在地在沈问京似笑非笑的目光中走到两人的面前。
“沈先……老师。”
他脱口而出了一半才后知后觉改了口,声音轻到几乎微不可闻:“……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明明是一张看起来十分赏心悦目的脸,却在过于内向和瑟缩的性格下被无形削弱了不少。
张寻摇了摇头,越发觉得沈问京这人又在不着调地扯淡了。
“发什么呆呢?”沈问京倒不知道张寻正在悄悄蛐蛐他,随手拍直了青年的驼背:“这里应该不是第一案发现场,你来看看。”
他没给云淮拒绝的时间,干脆利落地说道:
“我在来的路上教过你的。”
少年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对方的意思,他转过头,将整个客厅观察了一遍,紧接着缓缓走到了发现张荣香尸体的地方。
沈问京自然也跟了过去,看着对方蹲下身,竟然直接用手触摸起脚边这块冰凉的地面。
一旁的张寻见状皱了皱眉,不太赞同地开口:“老沈,他这样会……”
“没事,你刚才不是说监控什么也没查到么。”沈问京摆了摆手,漫不经心道:“既然活着的找不到,那就去下面找。”
作为这个小县城的派出所里,唯一能和这方面扯上点关系的张寻闻言,面色微变:“他真的是……”
“算不上正儿八经的灵师,半路出家的豆芽菜罢了。”沈问京抱臂评价道,“优点是——便宜好用。”
——原来这就是您老人家开出每月八百元“巨额”实习补贴,非要把这位放寒假回家的大学生从高铁上绑来这偏远小乡镇的原因?
张寻无言半晌,忍不住道:“我能冒昧问一句么?您说的‘半路出家‘是指?”
“哦,我两是在来鹿合的动车上碰见的,两个多小时的车程,小孩有天赋,我就顺便教了点基础。”
这十年能从大街上偶遇一个当灵师的好苗子,可能比买彩票中大奖还难,先不说这年头哪来半路出家的灵师……那也不是让您这么糟蹋的啊!
这十年找出个有天赋的,什么编制五险一金节假日福利,不得都当成宝贝一样供着一股脑塞过来!这八百块一个月的工资,不是纯纯欺负云淮是个没社会经验的傻白甜大学生?
满腹吐槽欲的张寻刚要说话,一直在“下面找”的云淮突然间猛地站了起来,他大步走向正对着尸体所在地的窗户,哗啦一下打开了朝南的纱窗。
穿着白色衬衫的青年探出头,张寻看见云淮愣怔了几秒,随后伸出手臂,握住了虚空中他看不见的某样东西。
下一秒,布满了青苔的墙砖上,一道裹着黑色雾气的线清晰地出现了三人的眼前。
“……”
“他这是……?”
震惊了将近一分钟,意识到他刚才看见了什么的张寻卡哒卡哒转过脑袋:“……老沈,您刚才说,这是从哪里捡回来的大宝贝来着?”
如果说在大街上找出一个灵师的苗子堪比买彩票中大奖,那么找一个能“探灵”的灵师,大概就是整个邺州协会全体祖坟冒青烟的程度。
这简直堪比沈组长花八百块请来了比尔·盖茨帮忙运营养猪场啊!
张寻肃然起敬。
“D4023。”沈问京耸了耸肩,“你可以买张去邺南的车票,路上碰碰运气。”
没等张寻开口,男人的脸上终于摆出了今天的第一个微笑,他大步走到这位天降奇才的身边,抬起手臂掌心朝上,打理得当的西装袖口闪过一瞬的光。
他实在是太高了,尽管挂着笑容,在居高临下看过来的瞬间,那种随时而来、难以捉摸和用言语去描述的压迫感却如同影子一般跟随而来。
被突然间接近的云淮难以抑制地瑟缩了一下。
下一秒,那根黑色的线随之断了。
“啧。”沈问京没在意这些小细节,只是一个劲盯着人看,仿佛好像能从云淮的脸上盯出一朵花来似的:“你怕什么?”
“……抱歉。”
“不是这个。”沈问京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
“你知道你在发抖吗?”
“——云淮。”
“请不要再拿我开玩笑了……沈老师。”少年艰难地退后一步。
“胆子太小。”沈问京皱起眉,不太满意地评价道:“好吧,那么说说你刚才走阴阳看到了什么?”
“……时间太短了。”云淮垂头,轻皱着眉:“不过我看见了一个女人。”
闻言,沈问京语调变得平淡了些许:“女人?”
“……嗯,我还听见了雨声。”云淮闭上眼睛,整个人犹如陷入了某种白日梦里,就连脸上的表情也随之变得游离,“她个字不高,头发是黑色的,很长——”
他的眼前蒙着一层厚重的雾气,努力探寻间,他终于看见了那个女人模糊的身影。
“……还有,她穿着红色的长裙。”
“黑发红裙……”张寻喃喃了须臾,像是突然间想到了什么般倏地张大了眼睛,“难道……”
沈问京面无表情地抬手,示意张寻先不要开口,他低下头,目光在被擦得几近泛白的地砖上一扫而过,良久,他回过头。
“现场的第一发现人张尚呢?先把人给我叫过来。”
*
“张尚,邺州省鹿合县人,1985年生,今年38岁,本科毕业,目前在邺南的一家规模不大的私企做会计。”派出所的会客室内,张寻将一叠资料交给沈问京,“张家的人际关系比较简单。死者张荣香在十五年前和丈夫离婚,男方在离婚后很快选择出国发展,之后两边就断了联系,张荣香后来也没有再婚,与前夫在婚内育有一子一女,都归张荣香抚养。”
沈问京翻资料的动作微顿:“张家还有个女儿?刚怎么没见到?”
“张小小在五年前去世了。”张寻顿了下,“癌症晚期。”
沈问京点了点头:“那张家人之间的关系怎么样?”
“听周围邻居说,儿子张尚刚毕业那几年不太学好,导致张家一家子人在外面欠了一屁股债,直到前两年才慢慢收心找了工作,还谈了个女朋友,感情也稳定,前两年还在邺州买了房子,日子也算是好起来了。大女儿张小小虽然不像弟弟那样名校毕业,高中毕业后就没有在读,但是脑子活络,十年前在百川和丈夫合开了一家外贸服装店,生意很好。”
“张荣香这些年一个人开店做生意将一儿一女抚养长大不容易,左邻右舍的人都说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老太太和谁红过脸,儿子女儿也争气,见了外人也和和气气的,没听说有什么矛盾。”
张寻拉开椅子坐在了沈问京的对面,叹了口气。
“连续四起被害人都是普通家庭,这看起来和无差别杀人没有区别,直至目前为止,我们连一个可疑的目标对象都找不到,再这样下去,整个鹿合未免都会人心惶惶。”
安静的空间里,沈问京沉默着从那叠资料中移开视线,他偏过头,目光透过半透明的玻璃落在坐在门外发呆的云淮身上,随后,神色冷淡地用指关节叩击了两下桌面。
“所以你认为,这桩连环杀人案,与褚音有关?”
“谁都不会忘记当年的那些事。”张寻苦笑一声:“如果可以,我也不希望将这几个案子和她、和你们这些灵师扯上关系。”
“可是老沈。”
张寻推开窗子,院子里盛放的洋桔梗正在风中摇曳着,他的声音随着风飘零至天际。
“……夏天到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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