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岩亲眼看到爹把娘的头颅砍下那年,九岁。彼时他当即晕死过去,醒来后大病一场。
他爹对外称他脑子烧坏了,在家里总是说些疯言疯语。
其实,他在醒来后就没说过话。
他爹这么说是担心他把真相说出去,是为了在外人面前维持形象,不想落得个杀妻求生的恶名。
他很想问一句,维不维持还重要吗?
褚岩知道,整个村子的人都戴着假面,面具后的面孔早就狰狞不堪。
大家都心知肚明,他们戴不戴假面都一样,因为面具早已和真面孔融为一体。
只是,所有人都以求生为目的,心照不宣地继续上演着这出大戏。
他不明白这样苟且偷生有什么意义,牺牲他人的性命换自己活着,这样活下来的人,真的能过得安稳吗?
在他看来,不如去死。
村觋固然是罪魁祸首,但他们所有人都是帮凶。
他甚至觉得,村觋的存在不是让村民戴上假面,而是恰恰相反。
村觋的游戏,让村民们争先恐后地撕下伪装,戴上的假面才是他们的真容。
可是,所有人都如此,就等同于所有人都该去死吗?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村觋是想让所有人都去死,想揭开他们心底最深的恶意,戴着最丑陋的真面目去死。
可若是他们原本能用伪善的假面目过一辈子呢?
或者说,若不是村觋提供了适宜的土壤,那些藏于内心深处的恶种还会生根发芽吗?
没有人能回答他的假设,想要知道答案的前提是让那片土壤消失,也就是让村觋消失。
虽然村民面目丑恶,但在他看来村觋也并不高尚。将两者放在一起比较,非要选其一维护的话,他选前者。
他想要整个村子无事发生,人与人之间相安无事,继续过着平凡安稳的日子。
即便每个人都在假装无恶。
村觋非要刨根问底,挖到人心最深处。于是,每个人都血淋淋的。
他们原本能装一辈子。
是村觋毁了这一切。
褚岩想,他不会像他爹,不会像所有以他人的鲜血替自己铺就生路的村民,但他也不会任由村觋继续将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
村志每一页都让人不忍卒读,让他感到绝望的是,这场大戏在他出生之前就已经持续了三百多年。
他不知道三百多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使得这出悲剧上演。
但三百多年过去了,参与当年是非恩怨的村民早已死绝。也是时候该有人站出来,让这出悲剧落下帷幕了。
原本他以为自己要独自面对这场以卵击石之战,没成想这胜算几乎为零的赌局,会有另一个人同他一起下注。
黎河的爹死得特殊,他实在忍受不了从出生到死亡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活在恐惧里,这种恐惧在他看来无穷无尽,即便找替死鬼也不会终结,反而会再多出另一份恐惧,直到生命的最后。
于是,终于有一天,他所有的心理防线悉数崩塌,疯疯癫癫地冲出祈木村,十里、三十里、五十里……人头落地,算自杀。
黎河的娘不哭也不喊,她还有孩子,她知道若是她倒下了,她的孩子也活不成了。
可是,她还是倒下了。
那天,她牵着黎河走到生与死的边界线,对他说:“小河,我终于理解了你爹的做法,我曾以为他太残忍,他怎么忍心就这么丢下我们娘俩?现在我知道了,继续活着才是最残忍的。”
她说着往外走了一步,黎河知道她想做什么,死死拉着她的手往后退,拼命地摇头哭喊道:“不要!不要,活着总会有办法的,不要……”
她愣了一下,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笑容苦涩道:“我这一生最后悔的事,就是把你带到这个世界,或许外面的世界不是这样的,可惜我们终其一生也无法逃脱。小河,对不起,没有经过你的同意,就把你带来,方才差点没有经过你的同意,就把你带走。这次,我把选择权交给你。”
说到这,她用力挣脱黎河的手,用一种不属于母亲的生硬语气道:“黎河,这样活着,不如死去。”
黎河重重摔倒在地,爬起来后,他看到了他往后余生再也没办法忘却的画面。
那年,他十二岁。
满地的属于母亲的鲜血,出现在他此后的每一个午夜梦回。
黎河选择活着。
褚岩和黎河相交于孩童时期,决定联手反抗村觋那年,褚岩十二岁,黎河十五岁。
黎河二十三岁做了村长,二十九岁他抽木牌抽到褚岩。
年前,有几个外乡人误入祈木村。黎河和褚岩知道,若被其他村民发现,这几个人必定全部都要成为替死鬼。于是,他们把这几个人藏了起来。
他们希望尽快找到办法打败村觋,让所有人都能活下来。
可是还没找到办法,褚岩就被黎河抽中了,或者说他是被村觋抽中的。
黎河在抽出那张木牌后,顿时陷入了极大的痛苦与纠结之中,最后他做出了一个葬送一切的决定。
他递了一张空木牌给褚岩,将屠刀对准被藏起来的几个人。
他想用其中一个人代替褚岩去死。
褚岩发现了,他在黎河动手前愤然拔剑自刎。
他留给黎河的遗书里写到:“我原本以为我们是一样的人,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我大错特错,我们不一样。黎河,你这么做,和那些杀人求生的村民有什么区别?我和他们又有什么区别?如果我们和他们没有区别,那么这些年来我们做的这一切,就是我们是远比他们更罪孽深重的证据。你亲手把我的头颅交给村觋吧,就用我的死,来给这些年我们所做的一切做个了结。黎河,我宁愿中道而止,也不愿误入歧途,成为我曾经最不想成为的人。”
黎河看完后突然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呕出一口鲜血,他带着褚岩的尸身一步一步往离开村子的方向走去。
再次站到那条无形的,代表着生与死的分界线上,黎河终于理解了爹娘的选择。
他曾在每一个惊醒的深夜,一遍遍告诉自己,活着总会有办法的,他绝不会和爹娘走上相同的道路。
可是最后,他却义无反顾地走向和爹娘一样的结局。
这样活着,不如死去。
……
黎河想起来了,在人头桩林看到褚岩头颅的那一刻,他就全都想起来了。
他早就死了,他们早就死了。
在黎河彻底魂飞魄散前,寒酥听到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对谁倾述般低声道:“我确实动过为你找替死鬼的念头,但后来我发现我根本下不了手,我去找他们是想让其中一人顶替村长的位置,然后我顶替你……我们还是一样的,对吧?”
“我顶替你?”寒酥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随即恍然大悟。
她想,她知道荼桑求的是什么了。
荼桑设于祠堂的阵法是为了放大与凝聚怨气,这些怨气将用来维持荼杉与村民们死而不腐朽的面貌。同时滋养村民们的怨魂,让他们困于自己的怨气里,陷入死亡循环,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荼桑组织的这个“游戏”,参与者是当年逼死荼杉的全体村民、他们的后代,以及误入的村外人。
从第一个人死去,到最后一个人死去,一共持续了将近四百年。
在祈木村所有人都死绝后,他们的怨魂就会无知无觉地“重生”,踏上与生前或相同或不同的轨迹再“活”一次,如此循环往复。
一千多年过去了,每个人或者说每个怨魂,最后全部走向与此前每一次都相同的结局,自始至终都没人能解脱。
这一轮,黎河与褚岩的人生轨迹,在黎河抽到写有褚岩的木牌前就发生了偏移。
黎河发现不只是三年一次的献祭仪式提前,进入祈木村的村外人也骤然多了起来。他敏锐地察觉到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于是他做出了与第一次完全不同的选择。
他依旧给了褚岩一张空木牌,但这一次不止褚岩,所有村民拿到的都是空木牌。
黎河把进村的人都带进祠堂里,希望他能连同这些人一起战胜村觋,若不幸无人能做到,他就给他们陪葬。
褚岩只知道黎河要拉无辜的人入局,却不知道这些人并不无辜,他们出现在此地本就已经入局,也不知道黎河已经做好了最后拼死一搏的准备。
他再一次误解黎河,生死一战,黎河不想褚岩与他一起涉险,也就没有解释,导致两人大吵一架。
于是,就出现了寒酥一行人在进村后看到的那一幕。
褚岩虽带着愤怒与嘲讽离去,但黎河知道他不会任由事情就这样往无可挽回的方向继续发展,他必定在想办法力挽狂澜……徒劳罢了。
黎河直到最后一刻才知道,他们早就输了。
就像黎河所说的,对于祈木村的村民来说,魂飞魄散也算一种解脱。
寒酥原本以为,荼桑玩游戏的目的,是想看这些村民自相残杀,陷在怨念里不得解脱,以此来报荼杉之仇。
但事实则恰恰相反,在荼桑这个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的游戏里,赢家不是杀掉其他人活到最后的人,而是愿意替他人去死的人。
让村民陷入深切恐惧与绝望的方法很多,他却执着于同一种。
一千多年了,最初的那批村民一遍遍死去,倘若他仍然不解恨,最该做的是换几种玩法,看他的仇人处于不同的恐惧与绝望里垂死挣扎,可是他没有。
因为这个游戏的核心,是把所有入局的人,都置于与当年荼杉所面临的相同的情境中。
荼桑想看的,是其他人会不会做出与荼杉相同的选择,想从中分析与荼杉做出相同选择的人的动机,进而分析荼杉当年替他去死的动机。
为什么?
这个荼杉没有回答,并且再也不会回答的问题,荼桑想从其他人那里得到答案。
可是没有人能回答他,一千多年了,没有任何一个人做出与荼杉相同的选择。
如果说最开始看到村民们自相残杀,他或许还有些报复的快感的话,越到后面这种快感就越弱,直到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强烈的愤怒与不解。
人人如此,为何偏偏你不同?
为什么?
“我知道为什么。”寒酥起身,一步步朝荼桑走去,她看着他道:“荼桑,你所求的答案,荼杉早在一千多年前就告诉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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