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那抹月白身影只出现一瞬,紧接着便消失在宫墙转角。
闻清许还以为是幻觉,只是这幻觉太逼真,让他呆滞在原地就连腿都迈不动了。
时刻留意身后动静的宫人转过脸,“闻大人?”
身着素青织银云纹圆领袍的男人猛然回神,他面容清瘦了许多,眉眼便更深邃,“无事,走罢。”
大抵是没睡好的缘故。
着月白氅衣的女子比比皆是,他不该这般一惊一乍。
宴上华灯如昼,众人觥筹交错,唯他一身素净,不声不响地给自己倒茶喝。
饮酒误事。
况且他夜里还要给阿圆喂羊乳换垫布。
视线淡淡扫过不远处面上挂着笑意的祝恭均,他的紫檀案几同与御座离得极近,只隔着散出袅袅白烟的一尊青铜仙鹤香炉。
闻清许又抿了口茶,便听见圣上浑厚声音自大殿上方传来。
“闻卿丧偶未久,犹能恪尽职司,朕心甚慰。”
他垂眸起身,躬着腰行礼回话,恳切道:“臣蒙陛下垂悯,惟恪守圣训,不负陛下简拔。”
“好,好,闻卿秉性至此,堪为九卿表率,来人,赐座。”
于是闻清许便从大殿末端挪至汉白玉堆砌而成的丹陛之下,身侧同样是一人高的仙鹤香炉,恰与祝恭均对着。
从眉眼间依稀能瞧出对面男人年轻时俊朗模样,闻清许同他对视一眼后淡淡颔首,心中却想着谢知仪应是长得更像她娘,眼眸澄澈明亮,瞧着与祝恭均的伪善模样大相径庭。
只是席间并未见着他寻回的那个亲女。
藏得倒是紧。
这时寻回来也好,到时上刑场时父女也好做个伴。
抬手捏住茶盏送至唇边挡住那一丝没绷住而流露出的恶劣笑意,闻清许甚至有些期待。
或许祝恭均人头落地时,谢知仪便愿意来他梦中了。
攒在最深处的思念泄出一缕,紧接着便一发不可收拾,心脏像是被盐水浸泡过似的又胀又痛,闻清许面不改色又捏起茶盏抿了口。
可只有淡淡苦涩味道的茶水根本无法平息他心中一浪比一浪汹涌的情绪低潮。
胸口闷痛得让他喘不上气。
闻清许单手握住自己腿面用了几分力,他甚至能听见自己伤口裂开的轻响,绵密尖锐的真实痛感勉强盖过心底痛意。
但为何他还是觉着难过。
好难过。
每一刻每一瞬都痛苦得不得了。
甚至有时看着阿圆他都会想,若是世上并无阿圆就好了。
终是将盛了酒水的玉壶拿起,灼热烧喉的酒液下肚,腹中登时便火烧火燎地热起来。
闻清许已有一年有余没这般饮过酒,酒量退了不少。
不知是因着心绪不佳还是这酒劲太重,男人眼尾蒙上层薄薄绯意,他又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杯,喝着喝着,却更觉不痛快。
无论如何都不痛快。
他只当是自己饮的少了,一杯接一杯地往下灌。
只是越喝,从前之事便越清晰。
甚至岑寄还劝告过他,仗势欺人并非君子所为。
他又是如何做的?
让谢知仪为奴为婢,折了她的傲气让她狼狈不堪地供他欣赏。
思绪一遍遍地往回追忆,那些被他刻意忽视的细节也彻底浮上来。
那时谢知仪主动喊他逛灯会,以她的性子,若是恨极厌极了他又怎会出言相邀,偏偏他故作矜持,不仅端着架子,应了她邀约后还同崔姩婉拉扯不清,甚至在她被欺负时敷衍了事。
而且谢知仪不是没提过日后,是他不知所云地胡乱搪塞,说来说去都没将她当个人来对待。
脑中又浮现谢知仪面庞,她那时也好看,被缀珠红绳束着的双髻梳得一丝不苟,耳面白皙小巧,就连被他轻薄了也只是轻轻一巴掌。
而他那时竟还大发雷霆。
足足冷了她三日才作罢。
甚至并非作罢,又拉了崔姩婉过来气她。
桩桩件件,她怎会不想逃。
一杯又一杯酒水下肚,闻清许意识已然有些不大清明,但身子依旧坐得笔直,自厌情绪到达巅峰,他指尖隔着布料无意识抠弄伤口。
痛感将他唤醒几分,只是他自愿沉浸在回忆中。
一切都被他搞砸了。
耳边乐声停住,圣上声音仿佛从远方传来。
殿中众人都静默下来,只见一着红衫霞披的沉静女子走进,等在大殿中心。
“朕谨记手足之谊,王弟瑾瑜,克谨藩度,今得其遗珠归阙,实祖宗默佑,兹封祝氏为寿安郡主,准用七翟冠。”
并不清晰的目光随着持诏大监动作落在那女子面上,闻清许醉得厉害,无论如何都看不清她面容,他看不清,却依旧做出副恰到好处的端重模样。
祝恭均应是得意极了,此女一来,谁还惦记他那些四肢有缺心智未开的不全子嗣。
又有谁记得谢知仪,记得含冤而死的顾家全族。
他在心中冷笑,视线不大清明,却能明显感受到那女子视线淡淡扫过他。
骨节分明的长指紧了紧杯盏,闻清许挑眉,毫不客气地露出些平静伪装下的锋利。
若是论血缘关系,这女子或许还算得上是谢知仪的血亲。
元旦宴收尾时已是月上树梢,寒风迎面刺得脸上生痛,闻清许身上是件深青氅衣,衬得整个人贵气十足。
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他总算能正常视物,甚至将自漆黑夜空飘落下来的小雪粒看得一清二楚。
“待会驾马时快些,阿圆或许还没睡。”
她下午睡得晚,估计夜里得多闹腾会儿才能乖乖睡觉。
确实如他料想。
闻清许回府时主屋里阿圆正咯咯笑着,只是他身上酒气太重,隔着距离远远看了眼趴在榻上翘着脑袋乐呵呵去抓乳母手中银环的阿圆。
他千疮百孔的心总算落到实处。
迅速沐浴一番又给自己上了药,已然酒醒的闻清许湿发披在肩上,氤氲着水汽的眉眼清隽。
再回房时,守在摇篮边的变作钟无,阿圆已然睡下了。
“你退下罢。”
钟无应了声“是”便往外去了。
素白里衣算不上贴身,男人伸手去贴熟睡小人儿的圆润脸颊,随动作露出截劲瘦有力的小臂,只是美感被数道笔直的盘错疤痕破坏了。
闻清许检查了遍夜间要喂她的羊乳是否新鲜,又摸了摸她身下垫布,干爽的。
他这才熄了灯盏掀被上榻,只留一盏荧荧烛火照亮。
只是无论如何都睡不着,睡着了不到一会又会被阿圆吵醒,她夜里睡得总是不安稳,哪怕喝过羊乳也还要人站起来抱着哄。
刚放下便又会醒过来,如此反复,一夜都让人难以安眠。
闻清许许久未睡过好觉,其实他大可以将孩子丢给乳母,可若是换作是未与他生出嫌隙的谢知仪,她或许会更耐心。
他该比她做得更细致才是。
眼前甚至已然浮现她身着素白寝衣站在他身旁歪着头眉眼弯弯的模样,谢知仪或许会说,“夫君抱着阿圆的模样好生俊俏。”
只是想想,他心中便又充盈了诡异的甜蜜感。
静静躺在榻上,闻清许单手搭在眼前,他止不住幻想,幻想谢知仪躺在他身侧的模样,在这般寒凉的时节,她应是很乐意枕在他臂弯中的。
一只手搁着他腰腹上,另一只则压在她自己脸侧,然后亮着眼眸同他夜话。
仿佛已然感受到怀中重量,闻清许情不自禁侧了侧身子,好似这般就能同她贴得更近些。
他们之间会说些什么?
大概会聊聊今夜宫宴,阿圆近日长势,以及过两日出门逛逛庙会一类。
这幻想没持续太久,榻边摇篮中阿圆便嚎啕起来。
尖锐啼哭声划破寂静。
被猝然打断思绪的闻清许顿时睁开沉沉黑眸。
这孩子。
约莫着还不到喂羊乳的时辰,闻清许起身,将那闭着眼哭得伤心的小人儿抱起来。
顺手摸了摸垫布,还干爽着,不必换。
“阿圆不哭,阿圆不哭,爹爹在,”大手轻拍她小小的后背,闻清许声音不自觉软和下来,“不怕不怕,爹爹在呢。”
然而阿圆仍是闭着眼睛张嘴哭,哭得眼皮通红,泪珠从紧紧闭着的眼皮缝隙中挤出来,他又赶忙将她横放在臂弯里抱着来回晃。
“睡罢,睡罢,莫哭了。”
被她这么一闹腾,闻清许都顾不上思念谢知仪了,只能忍着吵闹哄她睡觉。
这类小小孩的哭声很奇妙,吵得人心闷气短鼻尖冒汗。
阿圆不算重,对比其他孩子甚至算得上是轻的,可抱了将近两刻香之久难免会手臂发麻发酸。
好在她睫毛一扇一扇的,看样子是要合眼了。
他默不作声地动了动胳膊,哪知刚要睡着的阿圆被他这么一动,登时便瘪了嘴又要哭。
闻清许赶紧轻拍她小小肩膀,总算将她瘪起的嘴哄回原样。
呼。
在心底松口气,略感疲惫的男人抿唇垂眸看怀中睫毛纤长小脸白净的阿圆。
快些长大罢,起码会说话就好带多了。
如此忙碌到三月初一,阿圆不止会翻身,还会自己扑腾着小手到处乱爬,白日更是离不得人,若是少看一眼,怕是她就要将自己扑腾到地上去。
她喜欢极了那只养在孙契院里的小黄猫,乳母得了主子应允,白日就会让阿圆同猫儿玩会。
小狸奴名为金缕,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常常引得阿圆在榻上到处爬着撵它。
闻清许原本良好的生活习性被阿圆破坏了大半,但又没法子只能随她去了。
祝恭均那边没什么动静,只听线人称那位寿安郡主倒是颇受宠爱,竟是连小倌都能正大光明地往郡主府中抬。
这郡主是蠢,是色,还是坏,都同闻清许无太大干系。
只是圣上停狩已两年有余,突然下令称四月旬日携众臣于南苑行春蒐之礼。
春蒐虽也是行狩猎之事,却与秋狩略有不同,仅猎取已繁殖的成年兽,避免杀伤孕兽幼崽。
闻清许自然也在随行之列。
不过他只是去凑个数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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