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知仪会每日早晨来王府与祝恭均一道用早午膳。
皇室规矩多,祝王爷嘴上说着不用,但见她真是每日都往这里来还是多了些笑容。
只是春蒐耽搁了三日,春蒐之礼一结束她便又来了。
一连来了六日,四月廿三依旧是个艳阳天。
若说先前她只是稍稍放心了些,那如今便是彻底安了心,一连几日别说闻清许的人,就连钟无的影子都不曾瞧见一个,看来她当真是改头换面得很彻底。
最开始在王府用饭时规矩多得谢知仪吃都吃不下几口,眼下过了数月,她已能得心应手地在满屋侍从的伺候下用饭。
四个传膳宫女守在一旁,还有两个专为布菜而设的小太监,布过菜后其中一名小太监再用银针试毒,待荤素十来道菜都验过确认安全后方动筷。
祝恭均先拿,她才能动。
谢知仪小口小口吃着,便听见座上男人询问声。
“你府中那些人伺候得如何?”祝恭均刚放箸,守在一旁的宫女便自觉递了帕子过来,他拿起,慢条斯理地擦拭略带细纹的唇角。
谢知仪的身份是纪兰捏造好的,杭州人士,年十九,十八同杭州一落榜书生成婚,婚后孕有一女,但因着那书生嗜赌成瘾而将不到一岁的女儿变卖,她是在寻女路上被认回来的。
为着这个凄惨身份,谢知仪最初每日都一副郁郁寡欢说不了两句话便皱着眉要落泪的模样,祝恭均这才选了人送进她府中。
说是能慰藉她心中痛楚。
不过好在他送了人过来之后便没再多问,不然谢知仪怕是还要从他们中择一欢好。
她确实旷了有些时日,可一朝经历过生育之苦,每每想起那事最先想到的不是欢愉而是那阵深入骨髓的裂痛。
只是不知为何,他今日竟主动问了此事。
谢知仪还真有些不知该如何作答,她囫囵咽下口中饭食,抬眸如实应道:“还未曾让他们贴身伺候过,但其他琐事他们做得都很周到。”
祝恭均视线落在她明艳面容上,他微微一笑,眼角纹路便更明显,“不必为难,你是郡主,别说只是叫上几个人在房中伺候,便是再招个赘也未尝不可,你这般年华,不该被往事拘住。”
面前瞧着便年岁不大的女子眉眼间依稀能窥见些他年轻时候的模样。
四肢纤长,进退有度。
这是他唯一康健的子嗣。
若是个男儿身就好了。
谢知仪只点点头,面上不由自主似的露出些许哀伤,“是,女儿知晓了。”
她丢的那个孩子也是健全儿。
也就说,她不仅并非残缺之身,甚至就连所生孩儿也不受他残缺血脉影响。
若是让他这个女儿再生下一子。
哪怕是一女也无所谓,只要是他的血脉,到时再扮作男子也一样。
祝恭均眸中隐有些深沉意味,那件几乎被他放弃之事也再度浮上心头。
谢知仪从王府出来时身边还多了个嬷嬷。
是祝恭均拨到她身边来掌事的。
她心中隐有不安,却没法表露出来,只能先观察观察这位黄嬷嬷行事意图。
回郡主府途径西市,只要听到路边渐渐增大的叫嚷声她便知晓到集市了。
可今日却略有不同。
明显区别于买卖交谈声的怒斥声同杂乱无章的脚步声逼近。
“抓住他!”
“别让他跑了!”
紧接着便是刀剑出鞘有人被擒住的闷响,“放肆!何人胆敢惊扰郡主銮驾!”
“求郡主殿下救命!”一男声高喊。
谢知仪不算爱管闲事,可如今身份地位比起以往方便得不是一星半点,能帮便顺手帮了,她示意侍女掀开金丝帘,垂眸便见着个书生打扮的男子被侍卫制住跪伏在地。
不远处一群人同样跪伏着被拦在官道外,有人想抬头看,后背登时便挨了一脚。
瞧不清模样,只能瞧见盛日下那双晒得发红的白皙耳面。
“你是何人?又为何要我救命?”谢知仪出声。
这书生大抵是挨过打,身上淡青衣袍布满脚印,他没敢抬脸,只挺直脊背跪伏着诚恳开口,嗓音悦耳,“草民乃蓟州书院学子章俭,因母亲病重才赶至上京城治病,哪知这黑店不仅医死了我母亲,还要将我卖了做奴来还账,世上哪有这般道理,求郡主为草民做主!”
他说着,便将脸抬起来,一双酷似闻清许的含泪眉眼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撞进谢知仪眼帘。
青年瞳色偏深,似映雪琥珀,眼尾天然微垂,抬眼时眸光如浸寒潭,带着些惊惶未定的水色,颊边唇角都有青青紫紫的钝伤,却更为此人平添几分惹人怜的脆弱气质。
眉眼同那人生得极像,可整体却大相径庭,若说闻清许是山巅千年不化的寒霜,那这人便是碎成一地的玉瓷。
谢知仪怔住,被那双清亮眼眸恳切地注视着,她就连心口跳动都感知不到了。
这边话音未落,后边那群人便叫嚷起来,“郡主殿下莫要听信这厮一面之词啊!”
周边已然围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被拉回思绪的谢知仪有些羞恼,她皱眉,想速速解决了赶紧离开,便道:“春水,此事你留下处理,莫叫人凭白蒙冤,也莫要被人蒙骗。”
“是,春水定不辜负郡主所托。”
因着这片刻失神,谢知仪恼自己恼得一路都未曾舒展过眉头。
她自小便喜欢长相端正寡言少语只做实事者,恰好闻清许为这类男子中翘楚,于是将她迷得神魂颠倒。
若非同他成了婚,她怕是至今还觉着他是个外冷内热的贴心人。
可哪怕事实如此,偏好依旧是偏好,刻在骨子里的偏好难以改变,谢知仪依旧喜欢这类男子。
或许她真该好好在后院挑挑,挑出个符合她口味的男子先相处一二。
哪知这黄嬷嬷竟真是为此事而来,刚到郡主府便叫了那八位年轻男子到她院中。
谢知仪正喝着茶水,见此情景险些将自己呛住。
身旁几个侍女顿时忙得团团转,一赶忙为她擦拭唇角水渍,一给她拍背,剩下贴身伺候的两个则因伺候不周而吓得赶忙跪地认错。
“奴婢罪该万死!”
这么些日子她也适应了身边人动不动便下跪的习惯,只摆了摆手便起身往外去,谢知仪瞧着院中姿态各异的年轻男子,有的被她扫过时还灵巧地眨眼,有的则顿时红了脸。
“敢问嬷嬷这是?”
“郡主年纪轻,老奴受王爷之命特来为您安排房事。”黄嬷嬷行了一礼,面不改色地说着,好似在谈论每日饭食般自然。
她这下算是弄明白黄嬷嬷究竟是来做什么的了,可祝恭均为何要管她房中事?
谢知仪想不出缘由,却也不想让这些轻易便可折腰的男子近身。
她不愿这般。
黄嬷嬷年过半百,怎会看不出这微拧着细眉的郡主不愿。
郡主不愿,归根究底还是因着这些人没入眼。
她挥手让他们都退下,这才语重心长地开口,“郡主可是看不上这些人?若是看不上,不如您说说中意哪一类,下边人也好安排。”
被这般慈眉善目举止叫人挑不出错的老妇人关切着,谢知仪也不好摆郡主的架子,她细声开口,“嬷嬷,此事且容我想想。”
金枝玉叶的郡主这般柔和,黄嬷嬷也不好再多言,于是叹了口气点头。
如此这般,何时能达成王爷交待之事。
春水回府时已是傍晚,谢知仪正用着晚膳,便顺道听她将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
原来这章俭还真是个可怜人。
“他想同您当面道谢,但被奴婢擅作主张拦下了,这般贫苦出身的男子最是心机深沉,奴婢只怕他想借着此事攀您的高枝儿。”
春水是宫里赐下来的,谢知仪用着倒还算放心,她有时会想念春桃,可如今她换了身份实在没法将人带在身边。
况且此事如何收尾还不知晓,谢知仪也不愿她跟着自己冒险。
春水讲得绘声绘色,谢知仪点点头,赞许道:“你想得确实周到,不错,赏。”
哪成想第二日出门后再回来,这章俭便被五花大绑洗涮干净地等在她房中。
谢知仪愕然瞧着眸中含怒的青年,他只狠狠瞪她一眼,看清来人时便像是被什么刺了一般迅速挪开视线。
他四肢修长,此时两手被绑在身后,双膝着地,嘴上还被结结实实地塞着团布料。
怪不得黄嬷嬷将春水喊走了。
她隐约猜见原因,赶忙上前几步,将布料扯下来。
被洇湿几分的布料落在地面,他像是遭受了极大侮辱,抿着唇一言也不发。
这般俯视着更能瞧见青年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只是他鼻梁间却无那细若工笔轻点的小痣。
怎会这般相似,相似得谢知仪都觉心口一窒,好似那压迫感又缠上来。
她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沉默着给他松绑。
“此事并非我所愿。”
“若郡主当真想让章某以此报答,”
两人几是同时出声。
这章俭忽地明白过来,顿时羞愤欲死,咬死了牙关再也不肯开口。
黄嬷嬷不知是哪里学来的功夫,竟将他全身绳结汇于小腹处,谢知仪解了他手腕绳结却无济于事,只能绕到青年身前来解。
双膝触地的青年跪着,却也像座小山,竟能严严实实地将她遮住。
谢知仪按下心中那股怪异感觉,老老实实地给他解绳索,“待会有人送你出府,这些银钱权当补偿。”
她没注意到面前人摇摇欲坠的身子,只垂眸去接腰间荷包。
却有什么东西倾倒砸下。
谢知仪毫无防备,被他砸进怀里跌坐在地。
她本能惊呼了声,却见这人双眸紧闭,脸颊发红。
伸手去探,他竟是发了高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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