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的登基大典,在章华台如期举行,百官朝见。
少帝年幼,路走不稳,便是华阳一路抱着他,登上了章华台北辰大殿。她替少帝宣读了大赦天下、封赏百官的圣旨,遥尊洛阳城中生死未卜的宣宗皇祖太上皇帝,东宫太子刘珉太上皇帝,嫡母于氏徽号昭节太后,生母王氏追谥昭烈皇后,改年号为沐新。
一边晋王刘章领着文武百官朝觐新帝,原本他手底下的幕僚不多,远不到可以组成一个朝廷的数量,故此好多旧臣都身兼数职,六部尚书兼任侍郎兼任郎中的比比皆是,连王珩一个晋王私兵中郎将,也给封了光禄大夫。
桓浩的黑豹卫,直接改称羽林军,军中将士称作羽林郎。
从前的羽林郎,可是个极为荣耀的称呼。原先在长安,能充为宫廷禁军的,多是世家子弟,累世簪缨,当上羽林郎,便成了长安无数少女梦寐以求的夫君对象。桓浩的手下,大多是谯国乡下种地出身,没有显赫的家世也不曾读过什么书,骤然成了羽林郎,个个儿脸上都是藏不住的兴奋。
唯有王珩,看着华阳身上那华丽的暗金色广袖礼服,和缀满珠玉的大长公主礼冠,沉着脸色。
听着正是加封她为华阳大长公主的圣旨遍传,他不禁又想起在建邺迎她进城那日做的那个奇怪的梦来:华阳不在,晋王便是南业正统……
“所有人都高高兴兴的,怎就你一脸谁欠了你八百两似的?”桓浩问道。
桓浩不仅是羽林中郎,还加了镇军大将军一职,同王珩皆在从二品上,着紫衣戴八旒鷩冕,看着好不威风,年纪轻轻便位极人臣,难道是什么让人难堪之事,何必在大典之上拉着一张苦瓜脸。
王珩收回目光,道:“主弱,朝廷上也不过是一些乌合之众,这个二品官当得徒有其表。可你瞧着众臣,仿佛都觉得自己入了长安太极殿一般,如何让我不忧心?”
桓浩看了他一眼:“我是没见过原先长安太极殿有多庄严、多有皇家气度。可如今原先的圣人和原先的朝廷都被燕国人关在洛阳了,你说,前头那个镇军大将军现在还活着否?前头那个光禄大夫现在还活着否?他俩若是还在,能同我们一样,手里有兵、手下有人,可以辅佐帝王中兴否?依我看,保不齐那两位大人都已经给燕国人赶去蛮夷之地种地去了。”
随后他将目光投向拱手站在少帝右侧下首的晋王。他戴着一品衮冕。冕有九旒,青衣纁裳,绣有九章纹,金玉饰其佩剑镖首。他如今既是正一品爵位亲王,又把正一品官职太保太师太尉司空兼作一身,这个新帝国的权柄正全掌握于他的手中。这才是真正的位极人臣、权倾朝野。
大长公主替少帝祭了五谷三牲,象征皇帝即位的钟声响彻云天,所有人都笑着,狂欢着,仿佛多年前那个千官肃事,万国朝宗的大业都城,降临到建邺来了。
华阳站在章华台的顶端,远远地看见百官中位置靠前的王珩,也垂下了眼。
“姑姑……我想尿尿……”一旁的刘定小心地扯了扯她的衣袖。
他戴着帝王冠冕,压得他幼小的脑袋有些抬不起来,此刻满脸的潮红。华阳皱眉,轻声安慰道:“再忍忍。你如今是圣人了。”
刘定咬着唇,憋着气。一旁的晋王听见了他俩的对话,笑吟吟说:“若圣人忍不住了,不若大长主带他先休息去吧。剩下的仪制,孤王替他完成。登基大典繁重,对于三岁不到的小儿来说,确实难以忍受。”
华阳抬眸看了他一眼,复又低头看看红得像是一只虾子似的刘定,断然道:“不可,哪有帝王从登基大典上逃脱的?”
她又看向刘定:“姑姑之前是怎么和你说的?你是大业皇帝,背负中兴重任,必须忍常人之不能忍,行常人之不可行。何况比着更艰难的光景,我们不都熬过来了么?”
刘定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礼乐尚在继续,晋王斜眼看了华阳一眼,却见她已经拱手站到了礼官的位置上,垂着眼睛不再看他。而那个还不足他膝盖高的小皇帝,用白生生的乳牙咬着下唇,一脸坚定地坐在御座上。
好容易走完全部流程,圣人辞朝,华阳抱起脸色通红的刘定,仪态万方地走下御座,闪入偏殿,一到百官目力所不及处,她立刻提裙狂奔向恭桶,把刘定放了下来。
守在一旁等着伺候的女官们连忙上前帮忙。一年长者瞧见刘定憋得脸色都红了,颇有些心疼:“圣人还小,若伤了身体可如何是好?”
华阳蹲下来平视着刘定,一边给他系上衣带一边问他:“难受么?怪姑姑么?”
刘定懵懵懂懂地摇了摇头:“阿娘说了,姑姑永远不会伤害破虏,姑姑会保护破虏,所以破虏要听姑姑的话。”
华阳把他头上的冠冕摘下来,又捏了捏他的脸:“好,现在登基大典结束了,你做的很好,想要姑姑给你什么奖励?”
刘定歪着头想了想,道:“姑姑带我去市里玩吧,去坐小船。”
那是上巳那天她和王珩带他出去后,他便心心念念地想离开章华台,再去秦淮上游一游。只可惜忙着准备登基大典,华阳都不曾找到机会出去,更别提带着他一起了。
于是她抱起刘定,笑问道:“我俩可不能就这么出去,得找人保护着才行。”
“此前那位阿叔不就很好么?”刘定歪着头。
华阳刮了刮他的鼻子,问道:“你喜欢他?为什么不让叔王陪咱们去呢?”
刘定思索了一会儿,似乎觉得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华阳却笑了,回首对张娘子道:“就传陛下口谕,请光禄大夫王珩过来伴驾吧。”
*
王珩收到传召之时,正在同晋王一干人等开小会。
不满三岁的刘定怎么着都只是一个傀儡,权柄在握的永远是晋王,因此登基大典结束之后,在晋王宅邸里还有一场私下的朝觐。
听到章华台的内侍来传,请王珩前去伴驾,晋王微微挑了挑眉,说道:“圣人请你去,还是大长主请你去?”
王珩垂首:“此前都是微臣主理的章华台事务,想来圣人对微臣的印象深刻些。”
晋王却勾着唇角露出了一个微妙的笑意:“我记得璀之你同大长主原先做过同窗,想必感情也非凡吧。你俩年岁相仿,又都未婚嫁……”
王珩一听,耳朵都热了起来:“大长主原先早有婚约,微臣当时不过一介白身,怎敢觊觎大长主?”
晋王环视了一圈周围的人:“孤王是瞧着大长主年纪也不小了,虽然现在圣人离不开她,可她到底不是东宫的妃嫔,而是圣人的姑姑,将来总得嫁人的。”
他望向左边的颜光、谢浮,又看了看右边的王珩、桓浩,说道:“你们四个,我视作左膀右臂,这些年你们跟着我东征西讨的,耽误了终身之事,若你们当中有人能尚大长主,那就好了。”
王珩皱了皱眉。一旁的谢浮却说:“大长主的确是个难得的美人,就是怕微臣几个福薄,消受不起。”
晋王笑了笑:“再怎么绝色高贵,也不过是个妇人,总归是要嫁人才行的。”
随后他又道:“璀之,既然圣人宣召,你便赶快去吧,免得圣人久等。”
王珩恭谨应喏,同桓浩他们几个一同退去了。
出了王府,桓浩才问:“这才刚办完登基大典,劳民伤财的,为何大王这么着急就要把大长主嫁出去?咱们户部帐上还有那么多钱么?”
他虽然只是和行军打仗的大老粗,可是跟着晋王久了,多少也能看出来些什么,他望向颜讯父子,他俩是王府拾遗,于账目一事上最是清楚不过。
确实,这场登基大典为了以示正统,各个都是比照宣宗皇帝当年而来,如此一来,账目上已经捉襟见肘。
华阳是圣人的姑姑,出嫁肯定又必须得是大排场,烧的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谢浮瞥了他一眼,嘲讽了一番他的短视:“听说登基大典前,大长主和大王核对了户部人选和账目,他俩应该比我们几个更知道账上有多少钱。”那给华阳的账本,还是颜光亲自写的假账,他怎看不出晋王对华阳的忌惮?
原以为大长主不过女流之辈,不过抚育抚育圣人,但她索要账本一事,让晋王心中有了一丝不悦。他并未表现得非常明显,但作为四人之中追随晋王最久的颜氏父子,却已经洞悉。
谢浮看向两人,颜光年轻,尚且浮躁,颜讯的脸上已然是一派微妙。
他提点另外三人,“如今圣人什么都听大长主的,大长主说东他不敢往西,让大王这个叔王如何辅佐?自然是把大长主嫁出去了事。但也不能随便嫁人,我们几个中,除了颜叔,其余都是他最信任的,只怕这驸马都尉一职,我们四个当中总得有个去领咯!”
颜光想了想,的确是这么个理:“说的也是,大长主倾国倾城,又地位尊崇,娶了她,倒也风光,阿浮、阿浩、璀之,你们想娶大长主么?”
桓浩吹了个口哨:“这盲婚哑嫁的多没意思,我都还不知道大长主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万一她性格刁蛮,不懂得贤良淑德,该如何?”
谢浮一把搭上了王珩的肩膀:“璀之,我们四人之中就你和大长主是旧相识,你说说,以她为妻,如何?”
王珩看了他们一眼,把谢浮的胳膊从肩头薅了下来,皱着眉头十分认真地说:“我和大长主同窗不过一载,她是皇后嫡女,我都同她说不上一句话,又如何知道她性格如何。”
言毕,他翻身上马,对四人抱拳:“圣人宣召,我也不好耽搁,先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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