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的围墙被青绿色爬山虎占领，几乎看不到本来的砖色，人站在这面深绿色高墙前会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就好像随时会有一双苍白色的手扒上来。

阴天，早上上山前还能见一丝阳光，现在天空堆满厚厚的灰白的云，就和姚钥身前管家的头发颜色一样。

山间的风吹得爬山虎沙沙摆动，黑色的铁门在身后吱嘎关上。

姚钥忍不住四处张望。

这座别墅位于澜沧山半山腰，打车上来要二十分钟。之前她都不知道这里还有住户。

这真是一处奇怪的府邸。从里到外都彰显着主人家奇特但不高雅的审美。

别墅的风格就是色彩以及工艺的盲目堆砌。所有颜色以极其不协调的方式组合起来，非常不符合人类的视觉审美。看多了还会觉得有些烦躁。

进门处该摆石狮子的地方，放着两头地狱三头犬的黑色雕像。那雕像细致到什么程度，连狗头流下的哈喇子都被雕刻进去了。

姚钥跟在引她进来的管家身后，走过长长的、五彩缤纷的回廊。

回廊的地面由令人窒息的碎彩玻璃拼接而成。就像西式教堂里的彩玻璃，不过地面的图案并不是圣经故事，而是一些似是而非的图腾。像……骨头？

院子中央摆着一座五层喷泉。

喷泉的最顶端是一只栩栩如生的边牧形状的青灰色石头雕塑，它的嘴里叼着一根硕大的狗骨头。

边牧的每一根毛发都清晰可见。眼神孤高坚定。

从上往下每一层都摆满了不同狗品种的雕塑。这些雕塑惟妙惟肖。有些比较常见的狗狗她认得，譬如德牧，哈士奇，吉娃娃……有些比较冷门的她叫不上名字。

除了顶端那只边牧雕塑高昂着头颅，其余下层的狗狗雕塑都伏着上身，态度恭谨，似乎在对顶端俯首称臣。

为什么边牧在最顶端呢？这些狗狗是对边牧跪拜，还是对它叼着的狗骨头跪拜呢？这座威严又充满童趣的喷泉吸引了姚钥的注意力。

因为走神，她停下脚步看那喷泉，试图去辨认每一只狗狗。

巨大的喷泉迸发出水汽几乎扑面而来。

等她回过神时，发现须发皆白的管家正透过厚厚的刘海打量她。

刚才在大门口初见这位管家，姚钥还以为自己找错地方了。又退回去看了看砖墙上的门牌号再次确认。

管家衣着绅士非常，像是从历史书上工业革命时代走出来的英国人。这样板正的西服套装，穿它的主人竟然留着杀马特式的灰白夹杂的长刘海。

这刘海又厚又长，把管家的眼睛都挡住了。姚钥看不清他的眼神。只是被他单方面打量。

老人家似乎也被这刘海所困扰，因为有几次姚钥观察到，他走路时会被脚下的台阶绊到。

“姚老师很喜欢犬类吗？或许曾经养过犬类？” 管家问道。他没有用“狗”这种口语化的字眼，而是用的“犬类”。语气很是恭敬。

“嗯……我父母以前养过一条边牧。但我没养过，现在租的公寓房东不让养狗……养犬。” 姚钥回答，不自觉的也用了犬替代狗，就和着管家的语言习惯。

管家说：“这样啊，真是可惜。”

姚钥摇头，不觉得这是什么可惜的事，她认真回答：“也不算，现在城市养、养犬成本挺高的，不仅仅是多一张嘴吃饭的问题，以我现在的经济水平也养不起。”

管家没说话，她有些尴尬。好像自己的长篇大论有点说教意味，于是她指着喷泉赞叹道：“这个喷泉真的好特别。家主人一定是爱狗……犬之人。”

管家微微颔首表示赞同：“请这边进。”

*

姚钥从高中心理咨询部离职有一段时间了。离职原因说来话长。

找新工作这段时间她几度怀疑自我，最后不得不放低标准申请了这个工作。

这个职位非常冷门，是她在求职网站上不小心点了赞助商的宠物零食链接，才跳转进这个界面。

职位的描述是：家庭陪伴师。

“需要有丰富的与逆反心理、轻微反人类社会、以及易怒症的客户的相处经验。一对多服务。薪酬可观，可管吃住。五险一金。”

这个“陪伴师”职位说的高大上又委婉，但实际姚钥一看这种描述就对客户有了大致画像，估计是有钱人家找老师管教自家小孩们：正值青春期的叛逆不良少年，抽烟、烫头、谈恋爱、玩游戏……十六七岁，家长管不了，老师不好管，所以找专业的人来引导。

这种其实不好带。老师住家，管理小孩很难掌握尺度，建立起威信会有些困难。

可是“薪酬可观，五险一金” 这八个字就像秤砣，让姚钥不禁弯曲了膝盖，向五斗米下跪。

她对自己的简历还算有信心。正经好大学毕业，一毕业就进了全市最好的高中做心理辅导员，两年时间里天天和小孩们周旋。应该没问题。

*

一面是笔试。

姚钥拿到试卷看见第一道题就愣住了：在极端情况下，如果客户不分时间、不分地点，不分场合的随地大小便，你会怎么做？

房间里除她以外的十几名面试者拿到试卷就开始奋笔疾书。

姚钥环顾四周，试图从他人脸上找出怀疑的情绪。

可是大家都很自信，笔下唰唰唰的。

姚钥有些怀疑，大家拿到的试卷和自己的是一样的吗？大家就、没有觉出有一丝丝不对劲吗？

在她从事心理辅导职业的两年来，她见过控制不住自己情绪摔笔摔椅子的暴躁少年，也见过不说脏话就不会讲话的孩子，也接触过因为压力大而自残的学生……但从没见过一言不合就随地大小便的不良少年。

这是哪门子不良少年？？

她顺着考题往下看，题目一个比一个诡异。

你对犬类毛发过敏吗？可以克服吗？可以接受空气中含毛量过大吗？你对毛茸茸的生物有抵触情绪吗？

你可以在极大的持续性精神污染般的噪音环境下保持耐心吗？

如果客户极度践踏你的智商，你该如何处理？

写出你印象最深的聊斋故事。并且简单陈述你对这则故事的理解。

……

姚钥越写越心里没底，出了一手心儿的汗。她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于是放下笔，往空中蜷了蜷手。

杀马特刘海管家以为她有问题，便走过来询问。

姚钥愣了下，刚想说自己没问题，就是手麻了，随后转念，问能不能去趟卫生间。管家给她指了路。

*

出了考场，姚钥舒出一口气。这试卷做的人有些窝火。

有道情景题光是看描述她就生了一肚子气。

说是小孩热衷于啃沙发，目之所及的一切家具都会遭殃，即使是严厉管教后也依然不长记性，柔声细语那种教导根本听不进去。油盐不进，生性坚韧都用在和人作对上。并且会用眼神以及口是心非的态度、高超的演技博得周围一切人的同情，让大家觉得你才是那个恶人。

……

这栋巨大的城堡式建筑拥有曲折的走廊，和数不清的门。

姚钥在走廊盘桓，做着心理建设，给自己打气。她打算喘口气再回去答题。

走廊上玻璃陈列柜里摆着一排排奖杯和奖牌。

“世界接飞盘锦标赛冠军”，“欧洲过障碍邀请赛冠军”，“全亚洲牧羊犬选美大赛冠军”……

而她看着走廊上的挂像，都是穿着华丽服装的边牧。它们神态高傲，目光犀利，自带贵气。像极了英美剧里庄园主人给宠爱狗狗画的油画。

画像里的狗狗除了衣着，装饰的不同，其实在她看来都一个样，但是油画底部的时间又在提醒她这些都是不同时代的狗狗。

她弯腰去看每个的时间年代，其中一个戴着金丝边眼镜，神情倨傲，狗模狗样的边牧显示的是1994-present（现在）……

1994年，不是自己出生的年份吗？今年是2018年，自己今年24岁，在人类里还算青年女子。可狗狗能活这么久？

姚钥正疑惑间，她看见了一双皮鞋停在她身边。

皮鞋的主人是位身高将近一米九的灰黑发色、蓝色瞳仁的男性。

那男子的眼眸如大海一般深邃蔚蓝，眼神里自带纯真和无辜，配上他那出众的外表反倒显得人不是很聪明的样子。

姚钥惊得说不出话，即使她不承认自己被这张脸蛊惑，她作为一个正常女性也有那么三秒钟沉醉在这容颜中。

她刚在专心研究画，那男子则在研究她。她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几乎将自己的脸贴着她的头发，一个劲儿闻。

姚钥赶忙后退一步保持社交距离。她的心砰砰跳，这男子极其坦然，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行为非常无礼和过分。

那男子一派真诚天真，歪了下脑袋，热情洋溢地称赞道：“你的味道真好闻！话说话说，我刚刚在少爷的后院里拉了一泡巨完美的大便！好闻的小姐，你愿意来欣赏一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