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回京

暮春,大周,上京城。

去年的冬天,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冷。北风呼啸,卷着落叶刮到人脸上,刀割一般地疼。新年伊始,空气中仍弥漫着冬日才有的混沌气息,带着冷寒钻入鼻腔,直叫人透不过气来,无端生出几分苍凉凄楚的意味。

沐安刚刚迈入上京,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

人人都说这是预兆,因为短短几个月,大周朝雨覆云翻。太子新死,北地叛乱,太常寺卿涉嫌勾结外族,以谋私利,牵连甚众,皇帝震怒之下心悸病倒,朝堂风云突变,正逢多事之秋。

数月前,呈州边地发生小型动乱,边境异族乌苏派一队六千人的铁骑,入侵呈州城。夜里,呈州百姓还在睡梦当中,无人发觉危险正在逼进,损失惨重,守备军粮草辎重尽数被烧毁,呈州官府囤积的入冬粮食遭窃,所幸人口伤亡不多。

大清早,马蹄嘶鸣。城西沐王府派精兵四万,铁骑五千前来支援,沐王世子沐安带领军队奋战四天三夜,大获全胜。粮食夺回大半,不足的数目一应由沐王府补给,乌苏临时驻扎地被毁,元气大伤,退回国界外。

沐安弱冠之年,本就在战场上屡立奇功,威名赫赫,经此一战,更是名声大噪,无人不交口称赞。传回上京城,老皇帝垂死病中惊坐起,喜得满面红光,病都好了大半。

半月后,有八百里加急圣旨自上京传到呈州沐王府,道是乌苏退回其国界内,不再骚扰大周边境,乃是沐王府的功劳,沐王年事已高,奉皇上太后慈命,即日起迁回上京,封闲适高官、赐良田房舍,以慰沐王数十年戍边之功。

沐王府一脉作为开国功臣,受封异性王,世袭已数百年。百年来朝堂权力倾轧,党争不断,潮水涨了又落,沐王府戍守边关坐拥百城,每每置身事外。

到如今是树大招风,各方虎视眈眈,人道是沐王功高震主,皇帝此举意在收兵权,恐沐府一家独大,对峙朝廷,生不臣之心。

老沐王效忠皇帝,忠心耿耿,每念及祖上恩德,不敢有丝毫逆反之心。年轻时赤胆忠心,不拘小节,如今年事已高,倒生出许多担忧来:皇帝多疑,沐王府又雄踞一方,远离朝廷,难以掌控,老沐王自问从无觊觎之心,只难保皇帝不生忌疑。

如今皇帝既有要他解甲荣归故里之心,他倒是求之不得。毕竟这不仅关乎权力,更关乎责任。

担子一卸,精神才跟着松懈下来。

接替的军队官员日前已抵达呈州,沐王府便举家星夜兼程,赶往国都。

京中宅子都未来得及回,遣了随从快马加鞭赶往皇城禀报,老沐王带着沐王妃并一子一女,等在皇宫正门外。

此时正是午后,宫门大开,皇宫肃穆威严,宫门外两列穿甲执戈的护卫依次排开,中间气喘吁吁跑出一人来,头戴纱网帽,身穿茶色吉服,作了一揖,对沐王道:“沐王爷,陛下正于华阳宫接见官员家眷,现下是不得空了,王爷或先回府,或在正阳门外等候皆可。”

沐王与王妃对视一眼,微微颔首,“多谢通传,不知陛下可曾说过,何时再宣本王入宫述职?”

“并不曾说过,王爷只安心等着便了。王爷戍边劳苦功高,陛下自然会召见王爷。只是……”大太监张道全压低声音,“只是如今陛下正为太常寺卿之女与太傅之子的事头疼,只怕一时间分不出心来,毕竟国事是事,家事亦是事。况且此事牵连甚多,不止是一桩家事那么简单。”

沐王疑惑道:“太常寺卿之女?本王听说太常寺卿有勾结外族之嫌,怎么其女还能见驾?”

沐王府虽在边关,朝廷之事仍有所耳闻,传言几个月前有人趁夜将数封书信放于御史台门前,打开一看,乃是太常寺卿苏仕禄与大宛王子的往来。其间涉及皇室机密、边防地图,以及鸿胪寺拟定与大宛开榷场的时间、负责的使臣名姓。信中行文、字迹实打实是出自苏仕禄,万般抵赖不得。

皇帝震怒,封锁苏府上下,关停其商铺田庄,家眷尽数收押,交予大理寺审查,无召不得出。

想是此案有转机也未可知,只是涉及公事,老王爷并未开口。

张道全微微一笑:“王爷有所不知,苏大人之女已于三月前嫁予太傅之子为妻,自然不算在苏府之内。今日来,是求一纸和离书。其中关节,咱家也不甚清楚。”

沐王心下纳罕,怎的成婚三月就进宫求和离书,这感情破灭得也忒快了些。此事既由皇上经手,不该多问,天家的事,还是少打听为妙,当下只微微一笑,不再过问。

又让张道全代为通禀问安,一表做臣子的衷心。

马车早已等在宫门外,沐王一行先行回府。

张道全一路回到华阳宫,招手示意小太监,“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里边儿可有什么动静?”

小太监摇头,“只是跪着。”

张道全在门外躬身行了一礼,道:“陛下,沐王已先行回府,让奴才向您问安。”

在窗前负手而立的人低低“嗯”了一声,语气平淡,面容有些苍老,大约已过知天命之年,仍不改威严面相。

此时华阳宫上下一片静默,唯有台阶上方瓷盆中一株山茶花随风摇动,发出簌簌的声响。苏妙仪躬身下拜,双手交叠垫在额下。一滴汗从耳后流至颈边,痒酥酥的,她轻轻抬了抬肩,按耐住想要去擦拭的冲动。

良久,崇文帝问:“你可想好了?”

堂中跪着的锦衣女子立起上半身,神色坚毅,点头称是。

帝王沉吟片刻,一旁端坐静默着的妇人低低叹了一声,对跪着的女子道:“妙仪,你可当真想好了?君无戏言,圣旨一下,就再无挽回的余地了。”

“多谢皇后娘娘相劝,臣女感激不尽,”苏妙仪面色稍有动容,“只是……臣女若不求和离书,等待臣女的也是萧方烨的一纸休书,于臣女而言并无分别。”

前些日子被收押交予大理寺审查的太常寺卿苏仕禄,便是她的父亲。常言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一向认为此言过于无情,可正是因为她三个月前嫁给萧方烨为妻,才让她在苏家满门关押之际免于牢狱之灾。

此事牵连广大,御史台与大理寺被皇帝施压不得不采取密集行动,朝中但凡有与苏仕禄交好的官员,无论官职大小,尽数请到大理寺审问。朝中官员昨日来上朝,今日就被收押的大有人在。

而那萧方烨,初成婚时甜言蜜语,款款柔情,如今被苏仕禄下狱一事吓得胆战心惊,生怕自己哪天受了牵连,竟生出休妻以独善其身的心思来。

大周律例明确规定,官员及百姓不得无故休妻,若其妻不犯七出之条而强行休妻者,须按大周律受到惩罚。

苏妙仪问心无愧,但平白被他休弃,于自己名声亦是不好。她虽非尊贵的公主郡君,身份比不得太子太傅,但到底也是正经四品太常寺卿的长女,也是从小读书识字的千金小姐,并非草莽女儿,可以让萧方烨肆意践踏。

纵使草莽女儿,也不容萧方烨肆意践踏。

辗转几日,她索性进了宫,自己去求一纸和离书。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总好过什么也不做,等待着被休弃。

她向来不是软骨头。

只是,一旦和离,她便不再是萧家妇,而是苏家女,仍是要被收押的。若是如此,她此前做的一切全然白费了……

她只能来求皇后庇佑。

皇后慈祥心软,又与萧家主母是同宗,自一年前下婚书之后就频频召苏妙仪入宫陪伴,皇后身体不好,早年间有一子一女,女儿失足落水是其一生挥之不去的伤痛。

苏妙仪乖觉机灵,处处讨她欢心。她亦是有意地琢磨打听公主心性,效法模仿,捏着度表现出来,既能让皇后窥见亡女再世芳影,又不让人觉得她是刻意为之。

一年来,皇后只将所有母爱倾注于苏妙仪一身,俨然是当亲女儿对待。

此时只觉心如刀割,连连叹息:“你可想过,你本是苏仕禄的女儿,准许你留在萧家已是陛下天恩浩荡,你这样一来,不是仍旧要回到苏家去?若你下狱,背上逆臣之女的名声,一身清白傲骨尽皆毁了,这岂不是辜负本宫的一片心吗?”

崇文帝闻言将视线调转,重新落到她身上,苏妙仪眸色沉沉,不卑不亢,又俯身下去重重磕了两个头,“陛下、娘娘恩德,臣女永志不忘。既有幸曾得娘娘教导,臣女必不会不明礼义,也不愿让娘娘蒙羞。为今之计,臣女只得自请撤去苏姓,没入奴籍,死后牌位不入苏家祠堂,仍是忠贞清白的女儿,也就不辜负娘娘的一片苦心了。”

说罢已是泪如雨下。苏妙仪表情怔愣,亦不抽泣,任由一双泪珠蜿蜒在面颊。先公主去世前不舍爹娘,整日以泪洗面,但那时已病入膏肓,欲动表情四肢而不能,只能任由眼泪流淌着,落在宫人眼中,是“木然垂泪”。

此时她正是木然垂泪。

皇后见状,更是伤心得几近哽咽,又问:“如此说来,你已是下定决心要与萧方烨和离了?尽管冒着下狱或自此没入奴籍的风险。”

“是。臣女不愿与此始乱终弃之人共度余生。若是……若是……”苏妙仪膝行两步跪至皇后身前,言辞恳切,“若是皇后娘娘不嫌弃,破格将臣女收入宫女之列,臣女愿当牛做马,一辈子服侍娘娘。”

皇后将她搂在怀里,悲痛欲绝。

崇文帝看着发妻心如刀割的模样,于心不忍,只得说:“莫要哭了,朕还未说什么,你就哭成这个样子。”

说罢又望向苏妙仪,她笔直立着的脊背,真是有两分先祖的影子,“朕记得你祖父是沈英?”

妙仪忙答:“是。多谢陛下挂心,还记得臣女的祖父。”

皇帝抬眼望着远方巍峨的高山,那是涪州的方向,良久,他叹一声:“你祖父当年戍守边疆,满门为国捐躯,马革裹尸还,朕如何不记得?”

苏妙仪听罢眸光一沉,眼中划过痛苦的神色,双手紧紧揪住衣摆。

“罢了,”崇文帝道:“朕本想允准你和离后回归祖父沈氏一族,不必随苏氏收押监禁,只是……”

崇文帝沉吟半晌,眉头紧皱,十分犹豫。

镇远将军府满门忠烈,在涪州与乌苏一战中全家奔赴战场,不幸七百余人全部为国捐躯。只苏妙仪的母亲远嫁上京,才得以留存一丝血脉。如今,母亲也病重去世,沈家的血脉,只苏妙仪一人。

苏妙仪一人,如何回归沈氏,她一人如何奔赴战场继承祖父遗志?

她低眉顺目,跪在堂中,不知如何回答。

忽然皇后起身走到苏妙仪身畔,直直跪下,苏妙仪一惊,下意识去搀扶,皇后拂开她的手,仿佛下定了决心:“陛下,臣妾请求陛下准允,收妙仪为义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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