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真实

苏仕禄扶着墙站了起来,脸色阴沉,“你是说,她在外,我在里,我倒反而对不起她了?她不过被人戳戳脊梁骨,我在牢里受刑,腿打断了又接起来。我倒反过来对不起她了?”

原本镇静的苏仕禄猛然间吊起了精神,挣扎着说话间,唇齿伤口上迸出鲜红的血液,顺着嘴角流到下颚,又洇进囚服中。

沐安只是静静地听着,神色温色从容,没有半分戾气,说出的话却如尖刀般直击人心:“苏大人下狱,与别人无关。是被人检举,是疑似卖国通敌,是您自己官场上的事。您现今所受的一切磋磨都不是长宁郡主造成的,但长宁郡主在上京成为众矢之的,却实打实是因为你。”

苏仕禄怒目圆睁,不知道是恼羞成怒还是失望至极,腿脚颤颤巍巍,险些站不起来,数月间暴瘦让他无法撑起一件囚服。忽感喉咙一阵腥甜,脏腑翻江倒海间,一口淤血喷了出来,人也支持不住,向后倒去。

苏夫人如惊弓之鸟,见苏仕禄躺在地上大喘气,只瞥了一眼,就忙不迭地站起来,十指曲起,冲苏妙仪扑过来。

沐安退后两步站在苏妙仪的身边,狱卒眼疾手快,将苏夫人和苏慕灵制住,摁在石柱上,两个人动弹不得,斜着眼睛看苏妙仪,目眦欲裂。

沐安站在门口,看着满面是血的苏仕禄,又瞥见苏妙仪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含着一丝感激。他再细看,苏妙仪却早已收回了目光。他今日说的这番话并不违心,也并不是单只为了苏妙仪一个人。

苏仕禄是苏家举家下狱的根本原因,与苏妙仪这一位幸存者没有关系,这几个人话里极尽讽刺,皆是指责苏妙仪不守孝道、自私自利,好像他们被关在这里是因为苏妙仪的不作为。他看不过眼,回讽几句。

当然,沐王府回京最深层的因素自然是皇帝猜忌,加之他父亲老沐王也有意卸下重担,但苏仕禄是这件事的导火索。沐安仍拱手叫他一声苏大人,因为他是自己新婚妻子的父亲。但同时,上京人人自危、人心惶惶,沐王府收多方调查,生存于水深火热之中,不能说与他毫无干系。

因此此刻直言不讳、开门见山,丝毫不考虑在旁的苏仕禄妻女与一众狱卒女官。

地牢里的梆子敲响,是提醒他们该走了。沐安与女官们先走出了牢房,苏妙仪站在苏仕禄之前,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

向来这样的眼神,只有苏仕禄看她,谁曾想今日轮到她这般看苏仕禄了。

不禁心怀大畅。

表情算不得多恭敬,眼神也是含着笑意的,苏妙仪微微一福身,用只有苏仕禄听得到的声音说,

“家里的把守很严,您知道么。里三层外三层,禁卫军亲自守的。”

苏仕禄扬了扬脖子,斜眼看了她一眼,看样子,是想表达:管他们做什么,我问心无愧。又像是想告诉苏妙仪:你别得意了,什么都查不出来的。

看不真切。

苏妙仪笑意更甚,又一福身,“禁卫军每日分三班,早中晚各换班一次,每次换班的时候都由十人一组走动巡逻。哎,禁卫军心也忒大了,要是有人混入这十人之中或是趁换班的军士不注意,偷偷溜进去,可怎么办。”

苏仕禄瞳孔骤然放大,身体肉眼可见的僵滞了一瞬,瞪着眼睛,细小的血管在他浑浊的眼眶里延伸。

见他这幅样子,苏妙仪满意地笑了,再一福身,“咱们府里的东西什么都没动过,什么古董啊,珠玉宝石啊,账簿典籍啊,都还好好地放在那儿呢。大理寺、御史台和都察院里,父亲您都有人。想必过不了多久,您就会原模原样地被放出去了。好生保重。”

苏仕禄头垂下来,面目涨得通红,嘴巴鼻子里渗出新的血液,险些一口气上不来。

三次福身已毕,苏妙仪不动声色地敛容,转过身去,缓缓离开牢房。众人看着,她的表情有些不忍,但并不过度悲痛,毕竟苏家父女这样对他,狱卒女官们都看得到,她要是过度悲怆,反而像演的了。

一言不发地按原路走回去,待上阶梯时,沐安不动,苏妙仪自觉地朝他伸出手,好像还笑了笑。

沐安十分无语,又要牵,又嫌弃,还要在裙子上擦擦。懒得理她,但又真怕她摔了,于是冷着脸把手递出去。

苏妙仪抓着他的手,小心翼翼地走上台阶,等整个身体都从小通道里出来了,又一秒钟都不耽搁地把手抽走。

沐安自顾自往前走,去吩咐车马。夜深了,待女官们逐一上了车,他们才一同坐进马车里。车轮又轰隆隆走在石板路上。

沐安偏着头假寐,苏妙仪垂着眼睛,手里端着一盏小灯。沐安同她坐一辆马车时,丫头们都是不上车的,所以就把小灯递给了苏妙仪。

烛火跳动,她盯着火焰最中心的那一点朱红看。垂着眼睛,脸上一点神情也无,没有白日里故作的温柔敦厚,蔼然可亲,也没有在他面前下意识表现出的不胜其烦。

她只是安静平和地坐着,眉头舒展,眼眸低垂,低着头一动不动。小油灯照出她纤弱轻薄的身躯,窝在马车后座的角落。

若真的要形容,或许比起安静平和,还多了一分萧索,一分落寞。

才十八岁吧?沐安抬起一只眼睛打量她。这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小姑娘,有着与年龄不匹配的成熟。

哪个是真的她?平日里温柔可亲的那个肯定不是,思及此,不由得好笑,他都能看出苏妙仪的温柔可亲是装出来的了,说明他对这个盲婚哑嫁的妻子确实有了初步的了解。

此外,偶尔的不胜其烦、直眉瞪眼、睁着眼睛说瞎话的那个,又是不是真的她呢。

昨夜面无表情地说出“我仰慕世子已久”的那一幕,还历历在目。

说谎成性。沐安别开脸。

除却特定的时候,苏妙仪几乎不同他说任何话。他从小就对自己说,在感情里要贞洁自爱,专一赤诚,要与心爱的女子结成连理,相爱一世。

贞洁自爱,专一赤诚他做得到,他本身也未曾打算纳妾养小,姨娘通房一大堆的男人,他看不上。可他与苏妙仪成婚时,彼此甚至还是陌生人,一来就不符合“与心爱的女子结成连理”这一条,更枉论相爱一世。

苏妙仪无心,他亦无意,但若就这样将就过一辈子,又不甘。

“唉——”一个不防,叹气声从喉头流泻出来。引起了苏妙仪的注意。

“做什么?”苏妙仪斜眼瞧他。

沐安半阖着眼睛,问她:“我问你一句话,赐婚,是不是你有意为之?”

苏妙仪神色不改:“当然不是。说过了,我爱慕……”

她话音未落,沐安半阖的眼睛全闭上了,连带着嘴巴也闭紧,他就多余问这一句。

马车停在王府门前,沐安像是再和苏妙仪待在一个空间他就会死一样,掀开帘子,手轻轻一撑,一步就跃了下去。

子时,王府大灯已熄灭,但丫鬟仆从手持一盏盏小灯,站在花园、游廊、阶梯口,为他们照明。

上房灯还亮着,王爷王妃还没睡。沐安脚步慢下来,她适时快步跟上,同他一道,走到上方门外。

“父亲、母亲,我们回来了。”

“劳二位深夜以待,真是不该,望父亲母亲恕罪。”

老沐王和沐王妃远远瞧了他们一眼,见二人神情倦怠、疲累不堪,连忙让丫头们把人待下去休息,又命人送了养身补品,叮嘱了一番,王府内就关门灭了灯。

二人穿过抄手游廊,来到花园处,往左走是沐安原有的书房兼起居所青山堂,往右走则是他们的新居兰院。

两人俱是脚步一顿。按理说新婚夫妻合该同衾,只是两人不知是脾性不和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大白天在一起尚且十分抗拒,更不必说躺在一张床上。

想起昨夜,后半夜到天亮,两人几乎不曾合眼。多年战场枕戈待旦让他对夜间响动有超出常人的敏感,睡在一起实在不方便。

于是沐安道:“我还有点事情要回书房处理,你早些休息吧。”

苏妙仪大是松了一口气,“哎,世子早些休息。”

然后便脚下加速,回到自己房内,今日当真是累着了。翠柳打好了水服侍她沐浴,头枕在桶沿上就要睡过去。

本来昨夜就睡得不好,今日劳神费心的,早累瘫了,但给热腾腾的水汽一熏,熏得满怀通畅,头脑都跟着清明了不少。

估摸着二更了,肚子咕咕叫了起来。今日她外出,兰院的小厨房也没有开火,想强迫自己睡下,想着睡着就不饿了。谁曾想又过了半刻钟,全身都饿瘫了。伸出五指来看,抖得像筛糠。

不得已,就喊了翠柳跟着自己到厨房去看看可有什么吃的,对付一点。今日翠柳并未跟着出门,留在了王府里倒把王府摸清了。

提着小灯笼,带着苏妙仪七弯八拐地,就拐到了厨房。

前头大灶上放着一个蒸笼,里头倒是有几碗菜,旁边篮子里也有生鸡蛋。就做一个人的饭食,用大灶未免也太浪费了,别给下人吵醒了,平白惹闲话。

翠柳又带着她到后头来,这里支着几个小灶,府里谁要想单独添个菜又怕占着大灶,就到这里生火做。

吱呀一声推开门就闻到一阵扑鼻的香味,闻着不过简单的菜色,但闻在饥肠辘辘的苏妙仪鼻子里,那是国宴。

“白天吃了什么菜?”苏妙仪拉拉翠柳,打着灯笼往香味来源处走,“这么香?”

翠柳不动,一双眼睛在黑暗里狂眨,谁在厨房做面吃,还不出声,别是哪位主子?

似乎是走到头了,越走越不对,怎么一股热腾腾的面条味?面前是张黑漆桌子,似乎是下人们吃饭的地方,擦拭的很干净,桌上放了一只碗。

苏妙仪头皮一紧,关键这灯笼还忽明忽暗的,能看到一张桌子已经是十分勉强了。她还提高灯笼,往前探。

翠柳额间一滴汗都流到腮边了,她远远站着,都已经看到桌子上坐着的人了。要不是青竹姐姐同她讲过自家郡主患有眼疾,黑夜中几乎不可视物,换别的人来,一定以为郡主疯了。

沐安一口面还没开始吃,眼看着苏妙仪睁着眼睛、打着灯笼就朝他走过来,还好似没看见他似的,茫然着一张脸,都快走到他身上来了。

苏妙仪:我是真看不到。

沐安:我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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