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质问

苏妙仪问:“柳三小姐十四岁时?”

“是的,柳三小姐十四岁那年,正逢世子回京述职,”绛浓道:“完事后,世子的人马刚刚出城,柳三小姐不知怎的骗过了府上的家丁,偷偷溜出府,然后音讯全无。待回来时已经是七日后,柳三小姐疯疯癫癫好一阵子,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所以现在才有人说世子与她其实早定婚约,那消失的七日,是二人约好在城外相会。”

苏妙仪表情严肃:“此话当真?”

绛浓看着她,摇了摇头:“这是柳家对外的说辞。柳三小姐其实是柳大人于七日后钟山马贼窝里找回来的。”

苏妙仪一惊,听见马贼窝三个字,浑身发冷,腾地立起身来,“所以到底是沐安与她约好,却未送她回来才导致她被掳走,还是沐安根本未曾与她相约,她自己跑出去,没追上沐安,却遇到了马贼?”

绛浓再次摇头:“郡主恕罪,属下无从查起,因为那时候柳三小姐根本没有带任何仆从,并且钟山上的马贼,早已被清缴干净,而跟随柳大人去寻三小姐的家丁仆从们,一个也没剩下。”

她之所以昨日去今日回,不是因为查到了什么,是因为什么也查不到。

苏妙仪后背冷汗涔涔。

半晌,她道:“绛浓,你跟我去沐王府。”

青竹面色微变:“郡主,这不大合规矩。”

她知道不合规矩,这段时间里,她和沐安不能见面。

她也知道散播流言与教唆萧方烨的人都是柳家的人,甚至可能是柳寻真本人,但她管不了这么多,沐安是她未婚的夫婿,若是他真的曾导致一位爱慕他的小姐遭受重创而无任何表示,仍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畏惧皇权而与她成婚,她不知道婚后要如何与他相处。

她要去问个清楚,即使无法改变任何结果,她也要去问个清楚。

沐王府很大,她披着斗篷像萧二遣的小厮一样徘徊在府邸西侧门。

黄嬷嬷道沐王爷已经皇上宣召进宫了,府上应当只有王妃、世子,与二小姐。

她正在想以何种理由见他,无意间却瞧见远远地有一人打马疾驰而出,绛浓眼力超群,早已看清马上人的面容,她说:“那是沐王世子。”

苏妙仪与她对视一眼,下意识觉得是皇上宣召,转念一想,若是皇上宣召他不会只身前往,穿的也是常服,进宫见驾不会穿得这样随便。

妙仪不知他去了哪里,也不知几时回来,又不能一直等在这里,只得又悄悄地原路返回。

枣红马疾奔一阵,在一户大宅的后门处停了下来。

沐安下马,将马拴在不远处的柳树上,然后绕到西侧围墙下,手一撑,脚下一踮,就翻进了宅子里。

沿着记忆中柳府的布局绕过假山与回廊,远远看着两个丫鬟从一处屋子里出来,另有一个丫鬟端着小茶盅走进去,正是那日朱雀楼上开门的语桐。

片刻后,语桐走出来,转身关门的瞬间,沐安跃出身子开了窗滑进屋内,一气呵成。语桐听见风声,探头一看,以为是房梁上的燕子回来了。

小丫鬟脚步声渐远,沐安站在矮桌旁,透过前方摇摇晃晃的珠帘,看到睡在床上的柳寻真。不知她在想些什么,眼睛盯着帐子中央悬着的珍珠,半晌不移开,末了轻轻叹口气。

她透过纱帐与珠帘,看到外面站了个人,以为是语桐折回来守着她睡觉,于是道:“是语桐么,说过了,不用守着我。”

那人半晌不吭声,片刻后珠帘响动,她见那人非但不走,反而掀帘子进来了,颇有些不耐烦:“听不到我说话吗?”

沐安忽然出了声:“不是说你病了?我瞧着精神还不错。”

柳寻真吓了一跳,有些难以置信:“景……景和哥哥?你什么时候进来的?吓我一跳。”

“刚到。”他走过来,走到柳寻真床边,她下意识拢了拢头发,勉强扯出一抹笑来:“这几日有些不舒服,你别见怪。”

沐安没回答,反而道:“哪里不舒服?坊间说你害了相思病,可确有此事?”

柳寻真看着他的脸,似笑非笑的表情让她有些发怵,“不过是普通风寒,那些人尽会乱说。”

沐安从妆台下方拖出个独凳出来坐着,几乎与她面对面,“确实,那些人竟然谣传我与你曾许下婚约,又传你因我将要娶亲而害了相思病,可不是乱说么。”

见他坐得这样近,柳寻真脸上一阵发烫,可他表情严肃地盯着她看的样子,又让她无端生出两分被压迫的感觉来,“景和哥哥是在怪我吗?”

“我怪你什么?你无端被人造谣,清誉被毁,你应该怪我才是。”

柳寻真歉疚地笑着,“你年后就要成婚了,现在却因这些莫须有的事背上忘恩负义的骂名,我心里实在歉疚。”

沐安偏头看向窗外,晚风把一片落叶卷进水里,吓得两尾金鱼立刻摆尾游到石头后躲着,探头探脑。这样温柔有趣的景致面前,他的脸色称得上冷漠,“既然歉疚,那便补偿一些吧。”

“我……补偿你?”她不过是客套话,谁知他却说出了补偿这个词出来,不由得一愣。

沐安看到了她眼里的震惊,神色不变,“不,补偿我未过门的妻子。我与你清清白白,坊间骂名我背得。只是长宁郡主只怕会因萧二的行径遭人唾骂,说她和离之后仍与前夫纠缠不清,不安其室,伤风败俗。”

柳寻真听得他称苏妙仪作“我的妻子”,不由得心一酸:“你的妻子?你的妻子会遭人唾骂,我便不会吗?”

“你知道萧方烨来找我,对我说了什么吗?”沐安看着她落泪,自顾自说下去:“他说,‘老皇帝忌惮你,你莫要去坑害别人了,早早地以死谢罪,免得让大理寺动手’。且不说大理寺有没有这个权力,好端端的他忽然提及大理寺,是你对他说了什么吗?”

沐安刚才嘘寒问暖的客套一扫而空,柳寻真的心虚被他语气里明晃晃的质问激成了委屈,“你觉得是我?是我教唆萧方烨去找你的麻烦,把事情闹大?好坐收渔利?在你心里我是这样的人?”

“你在我心里如何并不重要,”沐安别过头去,还是说出了那句直击人心的话:“也许你已经不是我幼年时认识的人。”

她原本满腔委屈,听得这句话怔愣了一瞬,竟笑出声来:“是啊,我早已不是你幼年时认识的那个三妹妹了,这怪谁呢,怪任性的我,怪回京后不来见我一面的你,怪那群没人性的马贼?还是怪那个和离三天就与你定下婚约的苏妙仪?”

沐安的神色冷下来,苏妙仪与他虽无情分,但好歹是他未过门的妻子,他理应让别人尊重她,“注意你的言辞。那群马贼我已经清理干净了,你应该放下了。”

“我放下?你让我放下?这种事发生在你身上你能放得下吗?”她说着,双手紧紧攥在锦被上,指尖泛白,压着哭腔,“这如何能解我心头之恨?”

沐安沉默,没有人愿意发生那样的事。那时呈州尚在打仗,父亲抽不开身,只得命他进京述职,他述职完毕就马不停蹄地赶回呈州,根本不知她跟了上来。五日后他接到柳大人的传信,这才派人赶回去,几乎搜了城外两座山,才找到濒死的她。

“不怪你,怪我,怪任性的我。”柳寻真静静地笑着,任凭眼泪流到腮边,“可我怎甘心?那时我早已失去了活下去的信念,是你派人从呈州赶回来救了我,我以为你也对我……对我……”

她越说,他越是愧疚,她说不下去了,因为她看得明明白白,她再费口舌,他也只有愧疚,没有爱怜。

沐安轻轻叹了口气,“对不起,三小姐,我十岁时不知深浅,竟对你说出那等没轻没重的话,我再次向你赔罪,若我做什么事可以弥补你,尽管开口,我绝无二话。只除了一点,我已有婚约在身。”

他顿了顿,又说:“只是长宁郡主也是流言缠身,你不能再有意撮合她与萧方烨,教唆萧方烨缠着她,郡主府外的小厮已经给她带来不少困扰。就算我欠你,那也只是你我之间的事,不要牵连其他人。”

柳寻真自嘲般笑笑:“你对她很是上心啊,连郡主府外的小厮是我派去的都知道。”既然沐安已经查出,她索性不装了。

柳寻真看着他的眼睛,无比真诚:“我不恨她,真的。沐安,我只恨你,你到北方之后就全然变了一个人,你才不是我当初的景和哥哥。”

说完又嘲弄般地发笑:“我教唆萧方烨只是为了把事情闹大,那个草包,风情倒是有两分,脑子却半分都没有,我说什么他信什么。苏妙仪那么有心计的人,跟他正是绝配。”

听完最后一句,他不由得皱眉,却最终没有反驳,只说:“我明日会到衙门去,在坊间贴满告示,还请你收手,有什么事冲我来就好了。”

他自认幼年轻易允诺确实对她不起,山贼一事,虽然不是他的错,却也是他间接造成的。今日本是来质问她,此时却一句重话也说不出来。

“那是当然,有什么事是可以弥补我的呢?我还没想好,你尽管去成婚吧,你未过门的妻子以前嫁过人,知道怎么伺候你。”她大度的笑着。

沐安盯着她看,有些着恼,站起身来走到窗边,“此次后果我一力承担,算我补偿你。郡主府外的小厮、联络萧家的丫鬟,以及传播流言的人,我会放回来。还有下次——”

他回头来,冷然垂下眼睛,俯视柳寻真,语气里是警告的意味,一字一顿:“我会交到都察院。”

说完头也不回地翻出萧府去,柳寻真看着他离开的方向,咬碎银牙,嗤笑一声,眼里却并无笑意,身上直冷得发抖。

她派出去的人前日、昨日、今日,每日失踪一部分,她装病也装得提心吊胆。事情败露,她悬着的心落下,反而坦然。

卫华昨日被郡主府的人轰了出来,本来想假模假样地准备先绕到太傅府,再从太傅府绕回柳家,谁知刚出了街,绕到城郭人少处,就被人麻袋套头,一个肘击打晕。

找到传播流言的人费了点气力,沐安派出三十人乔装商贩,蹲点套话,顺藤摸瓜,摸出来十几个,尽数绑到荒郊野寺。

给萧方烨送信的丫头在他被打伤送回府之后准备溜走,谁知与打马而过的沐安撞个正着。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的萧方烨躺在床上鬼哭狼嚎,要找这个丫头,如何找得到?

今天是他被打的第三天,萧太傅嫌丢人,沐王府的也没骄傲到哪里去,两家自然一声不吭,尽力封锁消息,但还是有不少只言片语传了出去。

他躺在床上,眼睛虚眯着感受身上的疼痛,他断了三根肋骨,一条腿,松动了一颗牙,但看得出来沐安已经很手下留情了。

萧夫人守着他,几乎日夜不停,咒骂苏妙仪与沐安是对狗男女。

“娘……”萧方烨一说话舌头就顶着松动的牙齿,他只能哼哼唧唧,尽量传达意思。

他想喝水,萧夫人命人将他的头扶起来,自己亲自端了碗,拿着匙子一口一口地喂,萧太傅也时不时就进来看看他,顿足叹息一番。

都这个时候了,萧太傅萧夫人一句重话也没向他说过,他们夫妇共有三个孩子,夭折了两个,只剩一个萧方烨,疼爱至极。用黄金筑了个安乐窝,将他安置进去,使他在上京城这样波云诡谲的地方淋不到一滴雨,吹不到一阵风,二十来岁的人,单纯得像个孩童。

孩子气的爱恨,孩子气的思想,孩子气的主张。想要的东西价值连城也要寻得,喜欢的女人求皇后出马也要得手,讨厌的人管你是王爷还是世子,直打上门去。

不过他倒也不是个草包,知道岳父倒台了是要被牵连的,于是连忙疏远爱妻,准备和离。他知道这安乐窝是谁给他造的,不说添砖加瓦,至少不能让其漏雨进风——聪明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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