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如果人的五脏六腑是砖块砌的,顾仇的内里已经坍塌成了一片废墟。

不过他长这么大,能耐的地方不多,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本事却是炉火纯青。

离他们不算远的李培在一边看了个全乎,顿觉有点牙疼。他捂着脸,听见顾仇一脸平静地说:“我,女的。”

对面那人挑了挑眉,无声地回了俩字:是么?

不知道为什么,顾仇表情明明挺淡,李培愣是透过他从容的面庞看到他的灵魂在身体里狠狠地颠了下,只听他继续道:“我家世不太好,家里有个后妈,我小时候遭她虐待,被她喂了块炭。”

不远处的李培:“……”

“哦。”那人缓缓地点了点头,复又看着顾仇,“请教个问题。”

顾仇:“?”

“你后妈在哪儿买的炭?你这声带被炭熨过一次,声儿还挺好听。”

顾仇:“……”

李培在边上鼓着脸,腮帮子里积了一团笑气,一个没憋住,乐崩了。

顾仇没法淡定了,他很烦躁,非常烦躁,懒得圆了,便破罐破摔道:“你管我男的女的,你是不是史之楠?”

其实习忧的耐性也已经到极限了,他最后看了眼顾仇:“你认错人了。”

他刚迈开两步,准备离开,经过顾仇身边的时候,被顾仇捏住了卫衣袖子的一点布料。

“自证一下。”顾仇说。

习忧不得已停了脚步,看着顾仇的指尖:“松开。”

顾仇转过身。

两人再次对视。

一个桃花眼凉薄,一个琉璃似的浅色瞳仁里不带半分温度。

李培在两人身上来回扫了眼,感觉周围瞬间刮起了阴风似的。他刚才的那点乐呵全没了,生怕这俩人下一秒就能打起来,于是忙不迭颠过去,分开两人密接的那一块地方。

“误会误会,是我们认错人了。”李培对着习忧说,“不好意思,您撤您的。”

习忧收回视线,一句话没说,面无表情地转身走了。

顾仇站在原地,眉眼间郁气很重。

李培叹了口气:“祖宗,你都看出人家不是史之楠了,怎么还挑衅上了?”

就连他都看到了那人手上戴着一块老式的海鸥男士表,表带老旧,表盘边缘有些微褪色,带着浓浓的年代感,看起来有些年岁了,放到现在,值不过两千块。这绝不可能是一个被富婆包养的小年轻会戴在腕上的玩意儿。

顾仇垂着眼,视线落在自己食指中指捏着的一颗比灰尘大不了多少的小毛球上,然后轻轻捻了捻,弹掉。

李培:“九儿?”

顾仇看他一眼。

“咋了?问你话呢?”

“我是第一次。”

“?”

“光听一个人开口,就想揍他。”

“……”

顾仇觉得自己今天出师不利。

就在他决定暂时放顾雅芸养的小鲜肉一马今天先撤的时候,小鲜肉自己现了身。

史之楠喝得烂醉如泥,被一个跟他同龄的女生架着,跌跌撞撞歪歪扭扭地从二楼下来了。架着他的女生喊着他的名字,正在控诉他,一项项罪名往外蹦。

史之楠照单全收,搂着那女生又亲又哄,说自己跟那个老女人在一起只是略施权宜之计,只要他把工作的事情落实下来就会找个借口分了。

顾仇冷冷地听着,问旁边的李培:“拍了么?”

李培:“何止拍了,我还在琢磨怎么运个镜呢。”

他话音刚落,顾仇已经闪电般上前两步,抬脚就往史之楠心窝上狠狠踹了一记。

架着史之楠的那个女生猝不及防,撒开手的同时,踉跄了一下。而史之楠整个人被踹得往后退出去三四米,背部撞上一处散台,发出又闷又重的“咚”的一声。

那女生怔愣地定在原地。

史之楠更是发懵,他捂着胸口,疼得五官皱缩,仍可见满脸的震惊与愤怒。

人群喧哗着迅速往这边聚集。

顾仇满身戾气地上前,在史之楠面前蹲下,抬手揪住他的衣领,往自己的方向拽了一把。

顾仇凑近史之楠耳边,声似低喃,又如蛇蝎吐信似的说:“老女人的儿子给你三秒钟时间拿出手机,打个电话给顾雅芸,说分手。”

他松开手,略微退开一些。

史之楠张着嘴:“你……”

他大概是想说“你不是个女的么”,但是顾仇盯着他,轻飘飘打断:“三。”

他还没反应过来。

顾仇:“二。”

顾仇此刻的妆容看着是无害的女相,里外却给人一种阴沉且冰冷的气场,让人不寒而栗。

史之楠酒都吓醒了,哆嗦着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我打!我打!”

号码播出,电话接通。

“喂。”史之楠看了眼顾仇,又仓皇低下头,“芸姐,是我。”

那头问了句:“有事?”

史之楠咬了咬牙:“我觉得我们不太合适,要不……”

顾仇“嗯?”了声。

史之楠对上顾仇的眼睛,敢怒不敢言,只得对着电话那头实话实说:“我跟你在一起,是我居心叵测,动机不纯,对……对不起!”

顾雅芸也是个精明人,一听他这话,略略停顿后,反问了句:“小仇在你旁边?”

顾仇把手机从史之楠手里拿过来,直接挂了。

把手机丢回史之楠身上后,顾仇松开他的领子,警告:“离我妈远点。”

说完他站了起来。

围聚过来的人见没什么劲爆后续,瘪瘪嘴还挺意犹未尽地散了。

顾仇叫了句“李培”,转过身,准备撤,抬眼就看见了之前那个被他错认了几分钟的“史之楠”。

那人也站在人群中,正要散。

顾仇看了眼他手中托着的金属盘,以及盘子上摆着的一杯用高脚杯装着的淡黄色的酒。

顾仇扬了扬眉梢,有些了然。

对方淡漠地收回视线,忙自己的去了。

李培突然凑近:“看什么呢?”

“没什么。视频发我了么?”

李培说:“发你微信了。”

“行。”顾仇从兜里摸出手机,指尖轻点,把视频转发给了顾雅芸。

还不忘添上俩字:【不谢。】

*

雪接连下着。

皑皑人间,白得刺眼。

没几天就是大年三十,顾仇这个年过得一如既往的冷清,他爸新家那边的热闹他自然凑不了也不乐意凑,也就临近傍晚那会儿接了个老仇的电话,跟他扯了几句老套的新年祝词。

顾雅芸和往年一样,除夕这天回了家里,亲自下厨给他做了顿年夜饭,母子俩平平静静地吃完后,顾雅芸丢给他一个大红包,跟他说了会儿话。

顾雅芸说,顾仇就闲闲听着,也不知道进没进耳朵,等她说完,顾仇也回了句祝福:“今年给我找个靠谱点的后爸,别一个个的连我这关都过不了。”

顾雅芸蹙了蹙眉:“你妈就图个工作之余的消遣,你至于回回这么上纲上线?”

“后爸这种物种,一个没选好带来的就是悲惨世界,我是为自己着想。”

“那你也为我着想一下,消停点。”顾雅芸看着他,说,“尤其是那种不三不四的装扮,不要再有了。”

顾仇轻哼了声。

“听见没?”

完全没有回应。

只有屏幕上在播的春晚小品惹来观众席一片笑声。

顾雅芸又待了一会儿,说公司还有工作要处理,先走了。

她在玄关处边穿鞋边叮嘱顾仇:“晚上睡觉别关灯,灯火长明,才能益寿延年。”

顾仇窝在沙发里,流连在各大群里抢红包,头也不抬:“忙你的去吧,女强人。”

“有事儿给我打电话。”

“行。”

女强人一走,顾仇抢红包的指尖一顿,人一弹,从沙发上跳起来。

“啪啪啪啪啪啪啪!”他在偌大的家里溜达了一圈,手掌在所经之处的每一个开关上落下一击。

灯全灭了。

电视他也关掉了。

只有外面白雪的亮光和淡薄的月色给客厅投来一点微弱的照明。

顾仇走进卧室,往床上一倒。

他在刚才抢过红包的那些群里逐一发了个大额红包,顿时收获了一群“谢谢爸爸”“谢谢老板”的表情包。

李培给他打了个视频过来,接通的瞬间,手一抖,号了一声“哎哟卧槽!”

顾仇:“叫魂?”

“你关灯了直接切语音不就得了,非得接视频吓我?”李培抚着自己脆弱的小心脏,“你难道不知道你在黑暗中能白到发光么?”

“有事?”

李培叹了口气:“我就知道你一过年就得切换到顾·莫得感情·仇模式。”

李培一家人每年除夕都要回老宅,跟老宅的爷爷奶奶来个团团圆圆的三世同堂。家族里的很多小辈都会过去,一堆亲戚朋友聚在一块儿,热热闹闹,欢天喜地。

他大概是找了个清静的地方给顾仇打视频,背景里没有多余的人,更没有嘈杂的人声。

“这不就来给我们顾爷送温暖了。”李培说。

顾仇手枕着脑袋,无声笑了下:“怎么送?”

李培问:“你现在,是不是在你卧室床上躺着了?”

“是又怎么?”

“那你摸摸你枕头底下。”

“……”顾仇被他这种说法吓着了,一个鲤鱼打挺弹起来,“你给我枕头底下塞死蟑螂了?”

李培不怕死地接道:“都说了是送温暖了,怎么说也得是一百只活的吧。”

“……”

顾仇的脸上平静地写着“过来送死”四个大字。

李培担心自己在顾仇的死亡凝视下撑不过三秒,只好催促:“别光盯我啊,你摸摸看。”

顾仇眯了眯眼,手慢慢往枕头下边探进去。

指尖没一会儿就触到了一片不同于床单、枕套料子的异物,布料是软和的,但上面有些突起的粗粝质感。

他直接抽了出来。

用手机屏幕的光照了一下。

是一只有着云纹刺绣的大红色的福包。

红彤彤,非常喜庆。

顾仇轻轻捏了捏,问:“里面好像有个签子,是什么?”

顾仇的死亡凝视没了,眼神明显软了下去。

李培喜滋滋地解释道:“刚放假那会儿我跟我奶奶去了趟红云寺,你肯定不知道吧,红云寺有个很灵的转运福包,每天只赠出一百个。哥们儿我那天起了个超级大早,恰恰给你排到了九十九,拿到了这个。

“我还拿去给大师看了眼,大师跟我说这是个上上签。

“前儿个去你家,趁你没注意,偷偷放你枕头底下了。你赶紧瞧瞧啊。”

顾仇拉开福包的收口绳,把里面的签子抽出来,借着手机屏幕的光看了一眼。

——日出于隈,而耀一隅。有花灼灼开。

李培见他看了,嘿嘿一笑:“懂什么意思么?”

顾仇忍着没翻白眼:“我瞎?”

“字面意思你铁定懂,我问的是延伸意。”李培知道他肯定延伸不到点上,就自个儿说了,“你肯定猜不到,此签预示你的桃花运要来了!这签面说的是,有个小太阳不知道会从哪个犄角旮沓里冒出来,给你照得亮亮堂堂,顺便给你旺旺桃花!”

顾仇点点头:“挺好。”

“是吧!”

“文言文翻译五分一道,你平时怎么就只得一分呢,我看你挺有潜力啊。”

“……”

李培就知道他没听进去自己的话:“屁!人大师跟我说的!你别不信,这福包真挺灵的。”

“我谢谢你。”

李培继续说服:“这不马上开学,你要转去三中了么,我觉着很有谱啊,说不准你在三中就看上哪个阳光开朗的漂亮小妹妹了。”

顾仇把签子插回福包里,拽紧收口绳,重新塞回枕头底下:“心意收到了。再说屁话挂你电话。”

“行行行,我再说最后一句。”大过年的好日子,李培也不跟他瞎扯别的了,正经起来,“你爱信不信,我反正替你信了。前两年过年,哥们儿我都是祝你健健康康活到九十九,今年我还是祝你这个,就多加一条吧,明年多个人陪你跨年。要是这桃花黄了,你就过来跟我过。我家热闹。”

顾仇都给他说笑了:“像个什么话。”

“怎么不像话了?我们家啥福气不缺,就缺个眼福,你过来正好补个缺。”

李培刚说完这句,顾仇就听到电话那端有长辈扯着嗓门在叫人。

“喊你了。”顾仇说,“玩你的去吧,新年快乐。”

李培回了句“新年快乐”后,又婆婆妈妈地叮嘱了些有的没的,才挂了电话。

外头还在刮着风,被风卷起的塑料袋在半空中浮浮沉沉,像午夜飘来荡去的幽灵。

顾仇看着,在心里打了个凉飕飕的激灵,拍开床头的一盏壁灯,然后赤脚下床,把窗帘拉了个严实。

更新时间都在晚上十二点前哈,下班后回家得修一下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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