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方岐除了上班就是跑到罗永明办公室里当“老赖”，他倒是也不影响别人上班，但一等罗永明抽烟上厕所这种小事情，他就跟个跑堂似的跟在罗永明屁股后面。
“我说你啊……”罗永明很无奈，“查案要是有这种一半的耐心那现在你穿的就可能是白衬衫了！”
方岐笑了笑：“罗局你别开我玩笑了，我这岁数就算因公殉职了也不能穿上白的啊。”
罗永明摇了摇头：“那天已经跟你说的很清楚了，你要还有什么疑问，有时间在这里跟我耗着不如去问余昇。”
“我也不是因为那事才来找罗局的。”方岐压着声音凑过去。
“那你这么天天跟着我，”罗永明洗了洗手竖直食指在方岐面前晃了晃，“我跟你说啊，杨副这件事影响很大，这几天督查组的人眼尖着呢，你别在这时候给我出什么岔子，要没事还好，就怕他们几个逮着什么细节就刨根问底，越发把杨潘这件事给搞复杂了，”说完他转身就走，“哦对了，也别拖我下水。”
“……”方岐语塞，罗永明不卑不亢的一个人，倒是在杨潘这件事上站了个小队。
但罗永明都说到这步上方岐确实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本来一开始也就打算趁这几天等物证科出报告的功夫开个会，然后再把曼里的事从头到尾梳理一遍，如果罗永明这边有消息能抠就抠点，如果没有，再另想办法。
他转身就走，结果后面罗永明的声音突然传来：“你要真闲着没事，等下班就去帮我把我办公桌上放着的一袋茶叶送去医院给我儿子，省得我看你踱来踱去什么事也不干。”
“哦好的。”方岐两手插兜就往罗永明办公室走过去。
“其他东西别乱动啊。”交代完这句，罗永明拎着个公文包就去市委开会了。
下班后，方岐径直往办公桌走，桌上果然放着一袋用牛皮纸袋装好的散装茶叶，应该是前几天罗文涛让罗永明出差时候给他带的。
“罗文涛这小黄毛不跟父母住一块？怎么不自己给他……”正嘟囔着，方岐停住了。
没有任何良心谴责的过程，也没有任何良心抉择的过程，方岐拿起桌上的一本翻开的记事本看着打开的那一页。
上面写着：“七点，德姆大酒店。”
德姆大酒店。
酒店在一个南远市城中心的一条十字路口拐角边，罗马式的外观装修，停车场后边的网球场、高尔夫球场绿油油的草地即使是在晚上依旧可以看得出保养的痕迹，酒店前面的喷泉周围两者的明黄的灯光，似乎把门口停着的玛莎显得更加豪华。
“是的，您这边五位对吧，好的，给您留……”酒店前台的服务员耐心工作，这时大堂的两个女服务员走了过去。
“哎你看到没，刚才走你去的那个。”其中一个说。
“谁啊，没看到。”
“就是包房里唯一的那桌啊。”那位女服务员解释道，“哎呀算了，看你也不认识，”两人站在角落八卦道，“最开始我还以为就是有钱人吃个饭呢，可刚才我进去的时候才确定。”
“什么啊。”
“哎你是不知道，咱们酒店虽然是南远数一数二的酒店，但是这两年以来单位什么的都不来我们这些地方吃饭了，但企业就不一样了。”
另外那个看起来年纪比较小的似懂非懂，那人继续道，“但是多多少少企业也还是有点限制，但今晚上这几个大老板啊，还真是不来谁也不来，一来就全部是精英。”
看着酒店大堂上那盏明亮的灯，上面奢华的水晶闪着刺眼的光，每一颗都好像是长了一堆眼睛，从四面八方俯视着酒店的一切。
月幕彻底降临，醇香的白酒也如痛烈药侵入人们的骨髓。
“李总，这位就是我和您说过的，我的爱子，尹君。”余昇放下手里的筷子，看着坐在身边的尹君站起来，朝着那位李总举杯。
“干爹，你不能只我啊，也说说昇哥，要不是有昇哥，那么多项目就是我一个人可不行。”
“哈哈……”餐桌上坐的几人发出爽朗的大笑。
这时候余昇朝他开口：“别打趣我了，我也是因为有孙院长的提携，不然以我的资历，和我们单位其他的老专家相比可就是班门弄斧了。”
听到这句话后，孙又粲笑了笑，举起杯：“那我们喝一杯，看着眼前这些年轻人比我们那时候啊强了不知多少，未来可期啊。”
一杯饮尽，这时候男人开口：“说到这些年轻人，趁着今天这个日子我确实也是有个好的项目要让大家帮忙参谋参谋。”
说完，包房的门就被敲了敲，门被推开，男人看到来人之后开怀道：“正好正好，我们正说到这事呢。”
“李总，”进门的是一个穿着大方简洁，却不失干练，约莫三十多岁的美丽女性。
这位李总，就是南远最大的医疗器械公司创始人，李清泉。
“这位是我们公司的项目总监，姓姜，小姜，这位是市医院孙院长、这位是辉耀集团的董事长金董。”
金铭辉，辉耀集团老大，也就是余昇和尹君口里的干爹。
余昇盯着眼前站着的女人，几秒后笑了笑，站起来握手。
“这位是市医院医生，叫……”刚好介绍到余昇，他笑了笑，“您好姜总监，余昇，叫我小余就可以了。”
姜敏歌怎么也想不到会在这种场合和余昇再见，想起之前的几次加之方岐的缘故，姜敏歌其实打心底不喜欢面前的这个男人。
但她还是礼貌笑着，两人脸上都没有露出一点破绽。等她落座几分钟和周围人攀谈，即使提到自己也算是落落大方，开始余昇还怕她会夹枪带棒报点私仇，目前看来似乎不必担心。
看来她可以在李清泉手下做到总监的位置也不是不无原因。
又过了许久，姜敏歌从公文包里自然而然拿出一叠文件：“金总、孙院长、李总，趁今天这个好机会几位领导都在场，我就简单陈述一下这个项目的人内容，上次会议我在外地出差，有些细节我的下属应该已经提前和你们简单介绍过了……”
十分钟里，尹君时不时把眼神往余昇的身上瞟，看着余昇也没有分神，他在桌下就用手指戳了戳他然后凑过去小声道：“昇哥，她讲的好无聊啊，我俩出去转转吧。”
余昇小声说：“这个项目估计就是干爹下半年要开始着手的最主要工作了，多听点对你有好处。”
尹君在别人面前表现得似乎什么都不在乎，但是余昇了解他，看起来人畜无害辉耀集团董事长的爱子，根本就不是什么都不想要的小白兔。
尹君笑了笑：“还是昇哥想的周到。”
“大概就是这样，等下半年曼里那批材料从境外一过来，我们就开始着手生产，生产的效率可以从原来的百分之五十提高到七十，而且这批材料质量远超原来，制药类、医疗用具类，基本上和咱们企业合作的项目里百分之八十以上的用具都能匹配，”姜敏歌说，“成本降低，收益自然就能翻翻。”
“至于目前对这批器械的收益评估，到时候我会让我的助理全部给大家都拷贝一份，里面的date动态结合之前几次项目的基础，成本和利润一目了然。”
听完，在场的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由衷”的笑。
这场饭局结束，众人站在门口等着门童把车停好，按照常理余昇本要送孙又粲回家，但是今天孙又粲却叫了自己的司机。
不知道尹君是不是有什么预感，刚才要不是金铭辉点他开车他还非要和余昇留到最后。
站在酒店大堂的门口，姜敏歌和余昇目送完最后一辆车的尾灯，两人之间的氛围立马从刚才的表面和善立马落入冰点。
“以前不知道余医生这么年轻有为，孙院长是咱们市里有名有姓的铁手腕，资历尚不提，单是从院长手里落成的医疗项目就数不胜数，要不是有孙院长，南远恐怕还没有现在省级的医疗水平。”姜敏歌脸上微微带笑，路边的霓虹照着酒店边上的榕树，树荫斑驳，慢慢晃在姜敏歌的精致的妆容上。
余昇和她见面的这几次，她脸上的每次妆都是精雕细琢。
“我也没想到，你居然是李清泉公司的人。”
余昇这句话一出口他就看到了姜敏歌脸上细微的变化，因为他的语气明显带着些不明了的暗示意味。
“大家各自为阵，不过就是为了一个饭碗，余医生说这话的意思就让我有些不明白了。”
余昇没有接这话茬只是说：“今晚上这个项目如果落地，姜总监能分到多少提成？十万？五十万？还是一百万？”
姜敏歌转头看着他：“这个问题我其实也想问问余医，你们作为医生的收入不低，虽然确实比我们辛苦。”
余昇一笑，从包里掏出一包烟点上：“你抽吗？那你不介意我抽吧？”
姜敏歌看了一眼没理他。
余昇深吸一口香烟缓慢吐出才开口：“我也不跟你打太极，我就直说，你和方岐的交情我都清楚，你也没必要因为他对我有什么偏见，我和他已经分手了，今天只要我们都坐在这里，就是一条船上的人，没必要为了那些私人恩怨影响合作，不是吗？”
“毕竟钱没错。”余昇补充。
姜敏歌的眉间似有若无的舒展了。
“但我要提醒你，今晚这个局可能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盈利’。”
“你这是什么意思？”姜敏歌微微皱眉带着些不解。
“别急，”看到她的神色，余昇心里已经明白了个七七八八，看来姜敏歌还真的只是李清泉下的一个普通员工。
“你入行怎样至少也十年了吧，难道在李清泉手下这么几年姜总监就没有什么自己怀疑的地方？”
“姜敏歌沉默了。
余昇踩灭烟头打量着姜敏歌的表情：“看来你之前确实怀疑过，还是……”
“我凭什么要告诉你，”姜敏歌打断他，“我们公司有公司的规定。”
余昇一笑：“你可以不信我，但你不能不信方岐。”
“你这是什么话。”
“我相信我们的目的是一样，”余昇看着她突然答非所问，“去年八月份在郊区死了个人，这个案子就是方岐带着人负责查，李文斌是左台山的，他为什么被杀，被谁杀，如果方岐顺藤摸瓜，你觉得他们会不知道李清泉我们几个的关系？”接着他补充道，“以前公司的项目我猜想李清泉不会让你来这种场面吧，你们公司是不是还有一个叫赵廉正的人？财务总监，我想他在公司的股份应该也不少，但为什么今天又叫你来呢？”
因为你干净，李清泉一定会在手下留着一个干净的人处理公司的“明账”。
他接着补充道：“公司的财务在某些层面上确实更重要，但至于为什么好些项目的大头却进了他的腰包……明明照理来说是你这个项目总监才该有的奖励。”
听到这些话，姜敏歌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以前不可能没发现自己的项目被撬过吧。”
“你为什么会……”
余昇打断她，就好像为刚才被她打断的报复：“不过也可以理解，这么大的私人企业，做财务的肯定是自己信得过的人，没有那么肥的肉，恐怕也根本留不住赵廉正这种人。”
南远的夜晚还是有些冷，余昇抬手推了推眼镜，一瞬间，姜敏歌脸上的光返照到了他的眼里。
“你是聪明人，我知道你也不会把自己下半生的职业生涯赌在这些亡命之徒身上的，哦不对，是下半生的命运。”余昇两手插进裤兜，看似满脸的轻松。
他之所以对姜敏歌作出这样的判断，也完全是方岐的缘故，那么几次，每当她出现在方岐的话语里，就从来没有一个反面词汇和她的形象共生。
他承认姜敏歌很优秀，也是个好人。
但余昇从来没有怀疑过方岐曾经爱慕过她，他只知道，在方岐的眼里不过就是客观评价，他不会把好人说成坏人，更不会把坏人包装成好人。
“如果我没有猜错，那个案子还没有完，李清泉他们所谓的‘项目’既不是第一天，也不会是最后一天，”说这句话的时候，余昇的声音很小，“所以各自珍重。”
余昇的车开走后的两分钟，姜敏歌依旧站在十字路口边看着来往车辆，她既是在回想自己曾经的猜疑，也在回想刚才两人的对话，以此来评估余昇的可信度。
久久，她才从包里拿出一根烟喂进嘴里。
姜敏歌在包里左右翻找火机未果，就把手放进大衣口袋里，结果摸到了一个原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一个多出来的打火机——和刚才余昇手里的那个一模一样。
她冷笑，或许这就是方岐爱他的原因之一——聪明过人，却从来不将智慧凌驾于他人的生命之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