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落星对陈玥的第一印象是:土。
陈玥不算白,黄瘦,营养不良似的黄和瘦。
头发明显是修剪过的,长度到锁骨,用黑色的皮筋绑成了一个低马尾,懒懒地垂在脑后,碎发散落在略凹陷的脸颊侧,嘴唇抿成了一条线。
身上的衣服大概是林北矜新买的。
白色的圆领T恤松松垮垮毫无版型可言地罩在她身上,下身是同样宽松的深蓝和黑色扎染的阔腿裤,老爹鞋的鞋头努力证明着自己的存在感——亮红色本身就跳脱的难以让人漠视。
堪称西伯利亚飓风般的灾难搭配。
林北矜应该只负责了买单。
她一向包容,体现在方方面面。
如果陈玥胖一点,这一身搭配就不止把身材比例近乎1:1分割这一条罪了。
苏落星保持着得体的微笑,自然转到了林北矜身边,接过了她的行李箱,偏过头对陈玥热情道:“你好瘦,T恤是oversize风吗?我也想买一件来着,但是一直没有空……”
陈玥听着她说,点头,笑不太出来——
oversize,宽松,oversize风,宽松风。
陈玥默默低下头,左右扫了一下自己身上的白T;
是说自己穿的松松垮垮的意思吗?
抿着的嘴唇不由得更紧了。
但,陈玥用余光看着和林北矜聊天的苏落星,她好像并没有恶意。
她好漂亮啊。
陈玥有限的见识里,她见过最漂亮的人是初中时候的班主任兼任英语老师——高挑而白皙,说着软糯温柔的普通话,在山下中学那座仿佛上世纪九十年代遗忘的教学楼里,她像是另一个图层中的人。
面前的苏落星也是如此。
同样的十七岁,同样经历着让人厌烦的青春期,苏落星却好像已经成为完成式。
她面对未知的第一反应是局促,苏落星却主动伸出了自己的手。
陈玥忽略了心底那一闪而过的不适感。
林北矜说苏落星是颜值至上主义者,但其实并不准确,陈玥才是。
“对了,”
车上,林北矜在副驾驶座上闭目养神,苏落星和陈玥并排坐在后座上。
苏落星拿出一个深蓝色丝绒长盒,递给了陈玥:“初次见面,一份小礼物,不要介意。”
“啊?”陈玥眨了眨眼睛,下意识看向林北矜。
林北矜睁开眼睛,转过头说:“哟,还准备了礼物啊?”
“这么用心呢,”林北矜调侃着,“你还是当时我跟你讲小月亮要过来的时候,态度冷漠,惜字如金的星星崽吗?”
苏落星朝她假笑了下:“不是哦,阿姨,我是附身在你星星崽身上的恶魔,快把我驱走吧。”
林北矜把食指抵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配合苏落星道:“新世纪不允许妖魔鬼怪出没了,你低声些吧。”
苏落星没有搭茬,侧过身诚挚地对陈玥说:“陈玥你别害怕,她对演艺事业是有点野心的——这么多年了,一直坚持不懈地编三流片段式剧本进行自我演绎。”
“俗称——”苏落星迎着陈玥茫然的眼神,解释道,“想一出是一出。”
“啊。”陈玥恍然大悟,随即便后悔了。
这种调侃,她好像并不应该附和。
陈玥看了看苏落星,视线又迅速略过林北矜,生平第一次感觉嘴巴不是自己的了,像是刚刚学会讲话的婴儿:“是这样子啊。”
说完,她又抿紧了唇,又低下了头。
苏落星扫了一眼手里的项链盒,想了想,收了起来。
——性格还挺内敛。
和她想的有点不一样。
她原本以为,能自己主动提出跟着林北矜回家的人,至少会是一个能言善辩的主儿。
但现在,苏落星觉得自己想太多了。
窝窝囊囊的。
她没有跟这种类型的人打交道的爱好,或者说,她从来看不见这类人。
心里空落落的,像是用尽全力挥出一拳,最后拳头却落在了棉花上。
苏落星望向车窗外,迅速闪过的街景仿佛加速剪辑的电影空镜头。
算了,
日子安生点没什么不好。
——
陈玥望着窗外,车拐弯又直行,风景变换了,又似乎没变——不同的楼,不同长势的树,不同样子的车,穿着各异的人。
他们都散发着相同的气场。
和她全然不同的气场。
不等陈玥想出合适的形容词,车便停了下来。
苏落星解开安全带,准备下去的时候,像是才想起来身边还有个人,于是转身对她笑了笑,温柔提醒:“陈玥,我们到家了。”
“下车吧。”
陈玥应了声,刚想解开自己的安全带,苏落星倾身向前,清淡的橘子香毫无攻击性地萦绕在她的鼻尖,只一瞬——“咔哒”。
安全带被解开了。
苏落星整理了下肩上的背带,后退下车,没有再重复,也没有等待。
陈玥回神,下车站稳后,才意识到,从刚才开始,她一直屏着气息。
面前的建筑让她稍微有些意外——
并不是一路走来,她看到那些高楼。
而是一座独栋宅院,颇有些年月了,周围也并没有其他住户,蔷薇花的枝叶旺盛深绿,落在黑色的围栏墙外。
苏落星推门,见陈玥还没有跟上来,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那是山茶花,”
陈玥回神,循声看去。
苏落星微微偏头,仍旧是那挑不出问题的笑容:“喜欢?”
陈玥收回视线,快步到她身边,摇了摇头,意识到什么后,又点了点头,最后又低下了头。
苏落星的耐心其实有点告罄了,但林北矜在。
她微微弯下腰,偏头对上陈玥的视线——陈玥像是猫,瞳孔急剧收缩,眼眸微颤,慌乱地看着她。
“小月亮,”苏落星学着林北矜对她的称呼,笑得甜美温和却未达眼底,“你好像不是很喜欢我。”
陈玥连忙摇了摇头:“不是。”
苏落星直起身,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眼中染上了笑意:“那就是很喜欢我了?”
陈玥哽住了。
苏落星仍旧笑着,双手抱在胸前,并没有催促,她只是这样望着陈玥。
她在等陈玥的回答。
陈玥扣着书包背带的手紧了松,松了又紧。
她张了张嘴,不等发出声音,林北矜从屋内弹出头来,有些疑惑地看着她俩:“你俩站在外面干嘛呢?实在想吹风要不咱们吃完饭再议?”
苏落星走到陈玥身边,自然地搭上了她的肩,下巴朝着山茶花的方向扬了扬,对林北矜说:“小月亮刚才一直看那边种的山茶花树。”
“她很喜欢。”苏落星余光睨着陈玥。
陈玥低着头,神情隐没在阴影中。
“这花比咱们两个的年纪还要大,”苏落星放下搭在陈玥肩上的手,说,“是红山茶,现在还不是花期。”
陈玥抬起头,直直地望着她,仿佛冷潭水濯洗过的黑珍珠。
苏落星怔了下。
“我没有见过山茶花,”陈玥说,“好看吗?”
意识到她是再问自己,苏落星下意识点了点头。
陈玥点了点头,收回视线,绕过了她。
苏落星轻嗤了声。
声音很小,几乎只有她自己能听到。
陈玥却像是感知到了什么,回过了头。
迎接她的,仍旧是苏落星和煦如春风般的笑容。
她扔下包,风吹着似的进了厨房,娇气的声音响了起来:“刘阿姨,添道菜呗,我想吃话梅小排~~”
陈玥收回视线,规规矩矩跟着林北矜坐到了沙发上。
林北矜并没有察觉到两个人之间的微妙气场,热心的同陈玥讲着那簇山茶花的故事:“这花何止比你们的年纪大,这花应该和我差不多大了……我记得好像是我出生那年种下的……”
这顿接风宴很丰盛。
四荤四素,一道汤。
为了照顾陈玥的口味,做了一辈子淮扬菜的刘姨,硬是跟着视频学习,掌握了几道地道湘菜的做法,首当其冲的便是辣椒炒肉。
“怎么样,正宗吗?”刘阿姨是一个对自己的职业有着高标准严要求的人,满怀期待地看着陈玥。
陈玥眨了眨眼睛。
她其实尝不出来正不正宗。
她也不是湖南人,辣椒炒肉她会做,但是否是湘菜的做法,她不确定。
陈玥好养活的很,有口吃的她就能在角落里安安静静地野蛮生长。
于是,她避开了这个问题,很诚恳地回答:“很好吃。”
苏落星咬着筷子,轻笑了一声。她自己大概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笑了一声。
——不笨嘛?
也对,如果笨,又怎么会坐在她身边呢?
正想着,下一秒,她就被训了:“阿星啊,筷子比饭好吃伐?”
苏落星暗道不妙。
刘阿姨像是忍了许久了,泄洪一样向林北矜告起了状。
内容琐碎,中心思想很坚定:这熊孩子吃饭困难户,难到吃米饭用筷子一颗一颗往嘴里送,纯纯在胡闹。
林北矜几次想打断无果,最后只能点头,“嗯嗯嗯,是是是,对对对”的配合。
苏落星事不关己一样继续对面前的米饭进行着轻微皮外伤的伤害。
再看陈玥,面前的米饭已经空了大半,嘴巴鼓鼓的,眼睛望着另一边的话梅小排。
专心致志地吃着,
这是对食物和厨子的顶级赞扬。
林北矜被阿姨念叨怕了,找到了正向参照物,便忙开口转移阿姨的注意力:“星星,吃饭还要人家操心。”
“给我好好吃饭啊,”林北矜看了一眼陈玥,“看小月亮吃饭多香!”
陈玥拿筷子的手顿了下。
刘阿姨并没有注意到,这次她成了附和的那一方——
“就是,陈玥吃得多香啊,阿星你看看人家!每次看你吃饭,我都以为我是不是没做好,现在看就是你的问题!”
“我错了,”苏落星夹了一块小排骨,自证一样一口咬掉了半块肉,对刘阿姨眨了眨眼睛,哄道,“阿姨你做饭特别特别特别好吃!平常上课累嘛……”
“就是借口!阿姨你别听她忽悠你,她就是不好好吃饭……”林北矜不怕事大的拱火道。
陈玥垂眸,食指在筷子上抠了两下。
尴尬。
她知道林北矜和刘阿姨都没有恶意。
但当她们当话题转到了自己身上的瞬间,心像是被划开了一道口子,名为羞耻的脓液汩汩流出,淹没了她的喉咙。
咳,呛到了。
她压着声音咳嗽了两声,余光条件反射一样看向饭桌上的其他人。
万幸,没人看她这边。
陈玥舒了口气,重新坐正的瞬间——“哒。”
一杯水被放到了她手边。
送水的人仍旧在声讨声中,受刑一样吃着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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