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袍人回到了总部。这个地方藏在隐秘之中，只有身上带有标志的鬼走到这里才会显现。黑袍人撸起袖子，默默地注视着自己胳膊上的那枚鲜红的烙印，那是一团正在被祭祀的三瓣烈火。总部的殿堂在他面前显现，他带领着身后的手下走了进去。

复生会在整个鬼界甚至人间的据点都很多，在这方面它的发展迅速得不可思议。但总部只有一个，会长也只有一个。浮图鼎就是复生会的会长，虽然在一段时间前成了幕后的傀儡。但明面上他仍旧是受人尊敬的首领，他摘掉头顶的兜帽，大步走进殿堂，两手高举起来：“庆祝我们的探索取得圆满成功！”

“会长英明！”其他人跟着一齐欢呼：“庆祝我们的探索取得圆满成功！”

浮图鼎大步走到宝座面前，椅背上镶着他们的标志，那枚跳跃在祭坛之上的鲜红火焰。他眸光沉沉地凝视了那个标志一会儿，转身进入侧殿。不一会儿他已经换了一身衣服，做鬼界寻常游闲打扮，传送去了万魂城。

浮图鼎的身影显现在万魂城的一个小巷子中。他摸了摸兜里的那枚宝贝，入手是青铜质地的冰凉。他禁不住把那宝贝拿出来看，只见上面依旧是那些看不懂的文字。一开始他只把上面雕刻的那些奇怪东西当做花纹，经常端详以后越来越觉得其中蕴含着某种文字规律，他认为那是象形文字。

浮图鼎看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来这是那位大人给他用来做实验的，特地叮嘱一定要看好了，忙小心地揣回兜里。他走出巷子，自然地融入街上的鬼群中，而后熟门熟路地找到了今天的目的地。

紫帝城是万魂城最高档的娱乐会所。到这里来的鬼不仅需要有钱，还需要经过严格的审核。浮图鼎向门口的侍者出示了白金卡，在两侧的鞠躬里走了进去。他绕过大堂舞池，径直上了二楼。

观赏舞池的最佳位置其实在二楼的小隔间，一般人不会抬头注意，并且拥有独特的视角。一般选择在这里休息的都是不大愿意展示自己真面目的鬼，隔间外挂着红色的纱帘，只能影影绰绰地瞧见里面有个身形。浮图鼎走到一号隔间外，恭敬地在纱帘后半跪下去：“大人。”

“嗯。”水红的纱帘背后是一道清亮的少年声音，听起来心情仿佛还不错。浮图鼎谨慎地抬了抬头，看见里面一抹白色拿起旁边切好的水果，端详了一会儿，将它塞入口中。

“10008号的实验非常成功。”虽然被那位大人的气场压迫，但他还是忍不住自夸，希冀能得到对方的认可：“我们对他进行了各种测试，实验证明，他复活以后只会比之前更强。他的肉身强度已经到达了一个新的层次，在五鬼王之中也能排到第二第三了。”

“那么，他对你这个创造者是什么态度？”大人问道。

“复活后的10008号没有任何之前的记忆，也不知道自己是残骨城城主。”浮图鼎的声音不自觉的低了起来：“我们给他灌输了许多知识，他现在已经能独自应付残骨城里的那些手下。”

他发觉自己一时跑偏了方向，赶紧又回答道：“用这种方法复活的人会对一个特定的对象产生依恋情绪，成为您的傀儡，并且十分听话。”

“也就是说，他没有自主意识呗。”那位大人一下就指出了问题所在。

浮图鼎有点紧张：“是这样的......”

他们现在复活的东西是作为鬼死去的残骨城主汶华，复活之后自然没有“意识”这种东西。有时候浮图鼎看着这个“完美”的作品发呆，知道自己只是造出了一副原本的身躯，意识领域实在不是他所擅长的。就算是这样，浮图鼎也打赌天底下再没人复活得了完整的汶华，鬼的意识一旦消散，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那位大人的声音逐渐变淡，浮图鼎最怕他这种怒而不发的状态。“我需要的不是一个傀儡，是一个活生生的，有生前记忆，有自我意识的......哪管是人是鬼。”

浮图鼎不敢出声。过了半晌，里面那位大人叹了一声，道：“罢了，也不难为你，不过我还想看看这费尽心血的第10008号能做到什么水平。你去，过段日子鬼界将要召开一场盛会，让10008号自己参加。”

浮图鼎缓缓退下。

无聊的课堂，长安趴在桌子上睡觉。

讲课的老师年纪大了，不知道是真没看见还是装看不见，反正没叫她。

天边阴沉下去。桃北忧虑地朝窗外看看，玻璃上已经掉了雨点。云层迅速变化着，过了一会儿，砸了一道雷下来。

“轰隆隆——”雷声大作。

长安猛然惊醒，一下从椅子上摔了下去。

屋内安静了两秒，全班哈哈大笑。长安表情惊恐，慌张地看着窗外的黑云。

“轰隆隆隆隆——”又是一道雷劈了下来，闪电照亮她恐惧的眼睛。

长安坐在地上，浑身一个哆嗦。

“你害怕打雷？”等她爬起来以后，捂着肚子的小同桌边抽搐边问。

“特别怕。”长安脸上余悸未消，颤颤巍巍地在椅子上坐下，心脏兀自狂跳不止。

也许是心态有了变化，重生以后长安觉得什么都好玩，包括她以前很恐惧的行鬼课。

她后来觉得自己恐惧的不是这门课，她排斥的是曾在课上毫无灵光、平平无奇的她自己。好在现在她人开了窍，还算游刃有余，所以也就不怕了。

先生虽然古板，但为人正直，教课认真，长安便也对他多了几分欣赏。

他照旧先点了一遍名字，而后问道：“有人看了这周的报纸吗？”

小学生哪耐得住性子看这个，一个个囫囵摇头。先生一副了然之态，抽出一张报纸，上面四个浓墨重彩的大字不用放大屏幕大家也看得见：打鬼运动。

先生放下报纸，没有给他们参考的意思：“这节理论课改辩论，谈谈你们对鬼神的看法。随便说就行，不用太拘着。”

小学生们一听上课可以说话就活跃起来了，不甘寂寞地在椅子上扭来扭去。

先生照着名册点了个人，问道：“你对鬼神有什么看法？”

那小学生一站起来就比坐着的大家高出一大截，又觉得今天的先生格外温和，不似往日严厉，自有一种扬眉吐气之感，像模像样道：“鬼嘛，昼伏夜出，整日害人，自然十分可恶，应该统统消灭！神是抓鬼的，做得是好事，而且十分风光，当然要赞美他们。”

先生不予置评，又叫了一个人，这回的言论比先前的更加极端，她家亲戚就被鬼害过，提起来也是一副咬牙切齿之态。

先生没说什么，几乎叫了全班的人回答，大家的发言本质相似，修辞不同，皆是主张要大力进行“打鬼运动”，支持正神作为。

先生问差不多了，转向长安：“你来说说，你的看法。”

长安站了起来，一瞬间恍惚。

她想起上一世也有人问了类似的问题。曾经的她为了坚持自己的答案把一切都搞砸了，按理来说，重活一世应该知道去改。

长安思索着问道：“抓捕恶鬼，禁止他们作恶自然是正道。只是，鬼曾经不也是人吗？”

她对自己的选择产生了怀疑，虽然依旧认为自己没错，于是求问道：“捕鬼的目的是为了让他们改邪归正，入轮回道，而不是报复和屠杀，对吗？”

先生看着她：“你既知道，就当坚守。”

桃北往后靠，两腿交叠搭在前桌的椅子下，抱着手臂斜觑着长安。

先生道：“第一堂课的时候我们就学过，鬼之所以变成了鬼，绝大多数都是因为做人的时候有放不下的执念。有的是思念还活着的人，有的则是蒙受了冤屈，想要为自己复仇。虽然选择做鬼回到人间本身就违背了天理俗常，但也算有情有理，不应对其大肆抓捕，动手屠杀。”

“这个世界上没有鬼，也没有神，有的是各种各样的人。你们注定要遇到各种艰难险阻的坎坷，心怀不轨的人。劫难无法阻止，唯一的解法是尽可能地丰富自己，成长为没有什么能打倒的人。”

长安肃然。

＊

上一次鬼界盛会召开还是在三十年前。盛会的召开并没有特别固定的时间，有时候三十年，有时候五十年，有时候二十年。每届主持的鬼很少相同，除非他能在鬼王的位子上坐稳当。这一届鬼界盛会由万魂城主龙重峡主办，向其余几位鬼王，各大鬼城主，以及鬼界声名在外的大鬼都递了宴会的请帖。雨夹雪自然也收到了。

“鬼界盛会又要召开了。”雨夹雪靠在沙发上，懒洋洋地翻着最新的意林。

“都会有谁参加？”长安兴致盎然地坐了起来，爸爸妈妈都不在家，此时家里只有她和雨夹雪：“五大鬼王我知道，还应该有各大一品鬼城主，听说你们会在一起吃饭，看一些决斗什么的。”

“差不多就是这样。”雨夹雪打了一个哈欠：“本座也是头回去，白银城里参加过的给本座讲过一点。”她有些困了，懒洋洋地说道：“今年由万魂城龙重峡起头，宴请八方宾客。不止请了鬼城主，听说只要比较有名的大鬼都请了，他甚至放话，只要四品以上，觉得自己有能力挑战一二的都可以来参加。哼，龙重峡那个精明的老东西，惯会趁火打劫，他根本就不是真心办会，惦记着各家的宝贝呢。”

按照惯例，参加鬼界盛会的客人要给主办方带点礼物。席间还有大大小小的挑战和决斗，赢得的战利品也要有主办方一份，诸如此类，等等等等。

长安斟酌道：“那个词是不是用错了，这算是打劫，但没趁火啊。”

“啧。”雨夹雪表情丰富起来：“你有所不知。鬼界五王要重新排位了，临河城主锦嵘前些日子暴毙，现在临河城里两方势力正在争夺城主之位呢。”

“什么？”长安一惊，虽然上一世对此也有所耳闻，但那都是很多年之后的事了，并不清楚其中的细节：“暴毙？”

“对，临河城第一时间封锁了消息，具体是怎么回事谁也不清楚。”雨夹雪严肃了一点：“但很多人怀疑是锦嵘手下的那个叫什么，什么宸的将军。锦嵘还活着的时候他都从不掩饰自己的野心，别提魂飞魄散了之后了。”

“你刚刚说，临河城中现在有两股势力在夺权，一个是胡宸，那还有一个呢？”

雨夹雪瞟了她一眼：“你连胡宸都知道，另一个应该也听说过。她叫囍，是绯红黄昏的首领。”

绯红黄昏，又叫血色黎明，是鬼界最为隐秘的组织，没有任何记录在案的行动是由他们策划的，所以大家压根不知道这个组织是干什么的。

长安也不清楚，她上辈子很少在鬼界走动。不过囍这个名字她还是听过的，据说是个绝品疯批美人。

“临河城正在内乱，龙重峡却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召开鬼界盛会。”长安若有所思道：“一定没有临河城的请帖吧。”

“当然了，就算真送去了，又要交给谁。”雨夹雪嗤之以鼻：“胡宸自以为天下第一牛逼，实际上他连自己主人的小手指头都不是。一个刚修到二品的鬼，还指望着自己能当城主呢。”

＊

又过了几天就是端午节。厚积小学凑了三天假期，并宣布休息的前一天半天班，上午上学，下午放假。

这时候的小学生们还没有初高中那么繁重的课业，上学放假其实都和玩差不多。于是也就没有学生们那种面对假期欣喜若狂的姿态，有人甚至还对于三天不能来学校和小伙伴们玩耍表示一定程度上的不开心。

“真是，给你们放假还不欢呼。再过几年上初中了，你们连半天的假期都会无比珍惜。”姜兰摇摇头，无奈地说道。

长安在心里默默赞同，但看其他人一副毫无感化的样子，又是一阵痛心疾首。

半天班啊！能干好多事呢！更何况这个半天班还和后面的三天假期连在了一起，整整三天半的假期！

长安盘算着崔禾现在应该在健身房上班，桃北大概率没人来接，应该也要去健身房，正好和她一起走，这样就能顺理成章地多待一会儿。

最后一节是姜兰的课。下课后她点了四个男生去校门口搬东西，最后搬回来两个竹筐。

“那是什么啊？”班里女生好奇地问。

姜兰让班长带人分发下去：“老师给你们包了粽子，有咸甜两个口味，大家尝尝。”

“谢谢老师！”小学生们沸腾起来。

在小学生们的欢呼声中，放学铃响了。长安收拾好需要带回去的东西，一把拎起书包，拿起粽子冲出教室。

放学后的校园简直是天蓝草绿，鸟语花香。她一路走，一路剥，不多时便将那个粽子剥出了皎白一角。

前面有一个人影，挂着一个淡色系的书包，走得很单薄。

长安心里一动，有一个小人在摇旗呐喊“冲上去！冲上去！”她不禁心旌摇曳，忍不住快走几步，追上去笑道：“小北！你去哪里？”

桃北侧转过头，浅浅弯眉时面容如桃花渐次盛开。眉眼妩媚，风致温柔。

如她所愿，桃北说要回自家健身房，崔禾等着她吃饭。

长安将手里的粽子一递：“吃粽子吗？”

桃北看了一眼，低头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口。她咬到了一半红枣，登时皱起了眉：“甜的？”

长安点点头：“对啊。”

发粽子的时候班长问她要哪个口味，她特意要了甜的。开玩笑，咸粽子那是给人吃的吗？

桃北的脸颊无法控制地扭曲起来，但是强忍着没有吐出来。她把那团夹着蜜枣的糯米像间谍吞纸条一样胡乱嚼了几下，脸色木然地吞了下去。

长安发觉不对劲了，心里咯噔一声：“你不喜欢吃甜的？”

桃北使劲吞咽，表情像要把刚才吃过的东西毁尸灭迹似的，好半天才重新说出话来：“是不喜欢吃甜粽子。”

长安：“？？？”

长安低头踢石子。

过一会儿她反应过来了：“那你喜欢吃什么？”

桃北给出了令她毛骨悚然的答案：“咸粽子啊。”

“......？？？”

长安简直不能理解，脱口而出：“不是这种糯叽叽的东西就得是甜的好吃啊？谁家好人吃咸粽子啊？？？”

桃北看了她一眼，慢条斯理地淡笑起来，天光云影都在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我啊。”

学校门前一条横街，两旁种着稀疏的花草。花草中间拥出两排树，虽然并不高大参天，但好歹也算是个植物，依旧为人们提供着自然的美好。阳光层层叠叠穿过树枝树叶落在地上，像碎掉的金子淌了一地。

长安悄悄去看桃北。捉摸不透的花香，清郁浅淡的味道，优雅微冷。中间马路上往来车流划过，有时带起一阵轰鸣。

两个小女孩就这样走在时隐时现的树荫下，拌嘴的声音飘在空气里。阳光懒洋洋洒下。

某一刻她们同时跨出树影，朝下一棵树的阴凉中走去。正巧长安说高兴了，光明正大地转过头去看桃北。

少女习惯性地半垂着眸，拿睫毛去承接周围朝她拥簇过来的，过于灿烂的光辉。

就是那短短的两三秒，风扑面而来，阳光趁机抓住她的侧脸。

长安看得呆了，腿直愣愣地落了下去，一脚跺在地上。

在校门前绿树成荫的大路上，她们穿越斑驳树影，从春季的伊始直到秋季的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