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昨日曾经做小狗

大风夭矫吹过人间,四季变幻,更迭如火。春来原野新绿,夏末林荫如玉,秋过树树金红,冬至霜花寒月。

长安看着北城四季分明的树木不断脱胎换骨,看着周围的同学眉眼逐渐成熟。每当她一个人走在光色很好的街道,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从前的景物。

包括从前的暗恋,从前的青葱。也忍不住会和现在比对,悄悄观察桃北眼睛里是不是也会开始有她,即便她们看起来只是比同学稍好一点的朋友。

在长安四年级到五年级的期间内,厚积小学果然利用一个假期重装了厕所。她和桃北的关系也在以一个极其缓慢的速度朝,朋友发展。但还不能说是密友,顶多是比较熟络的同学。

长安虽然一直喜欢桃北,但她真正意识到这种情感是喜欢其实是在毕业很多年以后。

她也说不清自己对桃北究竟是哪种感觉。上辈子太忙,没时间给她谈恋爱。重生后她看着年幼的桃北,就更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感觉了。不过想要靠近是真的,喜欢逗她也是真的,心里也更期盼她长大的样子。

东乡在大陆温带东北部,入冬以后天气寒冷。过了十一月就开始飘雪,到了十二月就更冷了。

岁聿云暮,新桃旧符。一年的交替在持续的大雪中度过,尔后暖和了半月,又开始飘雪。南城垂涎三尺,东乡叫苦连天,连着一周大雪封城,持续了一周才清完街道。

雪的凝成,就像天地间所有的洁白飞在了一起。雪的降落,是比蒲公英更美的伞盖。

一夜雪新白,校园里如覆棉被。今天长安来得很早,再过一会儿就该被踩脏了。雪面平整洁白,星星点点闪耀着漂亮的银片。长安伸脚在脚印织出的路边一踩,直陷到了脚踝。

真的很想躺上去滚一滚啊......长安看着心痒。她一直是规矩的乖孩子,很少做过这种皮猴子才会做的事,从前也很在意别人眼中的她是否合乎规矩。

长安摘下书包丢了过去,软身滚入雪中。

雪花扬起,似霰般纷纷落下。头顶阳光刺眼,长安用手遮着,翻身在雪地里滚来滚去。羽绒服下传来雪花不断被压实的“咯吱咯吱”声,她又抓起一把扬向天际。小时候的冬天总是飘满大雪,因此她理所当然地认为冬天就该是这样银装素裹。对于别人眼中的美丽景色,她却习以为常。直到她长大后才知道家乡的雪是世界闻名的粉雪,沾衣不湿,吹散如粉,核心是千万颗美丽的冰晶。

一双靴子踩着雪走了过来,停在长安天地颠倒的视野里。

“啊哈,小北......”长安尴尬地坐了起来,没想到下一秒桃北拉了拉手套,丢掉书包也一屁股坐到雪地上。

“今年的雪真漂亮。”桃北说道。

“是啊,以前从来没有发现下雪其实这么好看。”长安道:“习惯就代表着平凡。”

“但失去又会让人再次珍惜。”桃北转过头看她,长安心头一震,她的眼睛深得像拥有瞳术一样。

雪停了两日,又开始纷绵,一直下到了今天。上午时雪小了一些,但还没有停,逐渐变成了比小米稍大一些的雪粒子。天也放了晴,中午吃过饭后,小学生们便一窝蜂涌到了操场上,欢天喜地地玩起了雪。

他们大多玩得三三两两,只有主楼的侧面灯火辉煌——落满了被一个班用雪打散的阳光。这就是如今的五年三班,在姜兰的教导下抱团扎堆,群体行动。趁着这一场大雪,班里有人提议打雪仗。这条建议迅速得到了全班的拥护,于是小学生们便开始打雪仗了。

开打前又有人提议先分成两队,对打才好玩嘛。那怎么分呢,当然是男生和男生,女生和女生了。两方甚至还利用学校堆在一边的雪堆当做掩体和阵地。长安想起也有很多年没打过雪仗了,便也兴致盎然地加入了进去。

打到一半才想起来,这场雪仗她有印象。很快班里的男生们就该玩疯了,然后漫天的雪球飞了过来,女生们面对突然狂野的攻势措手不及,抱头鼠窜......

她一边想着,一边漫不经心地团了一个雪球,冲对面丢了过去。

下一秒,漫天雪球如约而至。

“靠。”长安傻眼了,赶紧矮身一躲,没忘了扯了把桃北。但这时候男生们已经玩嗨了,直接跨越战场冲了过来,雪球铺天盖地地落了下来。

打头的几个都是冲着桃北去的,毕竟是班花嘛。这个年纪的小孩不太懂得轻重,下手只能说没往死里打。而且男孩子大多都有一个癖好,喜欢欺负漂亮的女生。

漂亮又话少的桃北看起来最有诱惑力。

女生们尖叫着四处流窜,有几个鞋都被踩掉了,坐在遮眼的雪粒子里找鞋。躲在掩体后面的长安和桃北算是最惨的,她俩周围没有帮手,迅速被七八个男生围攻。挨了两下后长安发现不对劲,这哪是打雪仗啊,这简直就是雄性荷尔蒙大比拼,他们好像认为谁的雪球落在桃北身上多谁就更具有魅力,这位班花就会看他们一眼似的。她正要起身制止,对面打头的男生却举起一个足有西瓜那么大的雪球,用手套压得结结实实,猛地朝桃北丢了过去。

看方向还是对着脸去的。

长安来不及多想,迅速调转方向压在桃北身上。桃北正要往起爬,猝不及防被她这一下又压了回去,摔得不知所措。

她本以为脑后该是一片冰凉,没想到枕了半天却很温暖。她下意识去推,掌心里却摸到打散的雪。

那个垫在她脑后的枕头忽然动了动,长安把身子抬起来一半,抿了抿嘴,乖巧道:“手麻了。”

桃北才意识到刚刚这里有个人把手塞到她脑后了。

她立刻坐了起来,长安抽回了手,隔着软绵绵的粉手套按了按手指。她正要起身,旁边的桃北却先她一步爬了起来,立直了身子怒斥道:“停下!”

那帮玩疯了的男生花了好几秒才发现桃北脸色不对,桃北看他们停不下来,遂暴力出腿踹倒了一片。原本狼狈逃窜的女生们发现事情不对,也都慢慢走了回来,稀稀落落地站在周围。

桃北声音又冷又脆:“想干什么?一群男生围着两个女生打!”

桃北平时的声音也脆,但里面总含着一股温柔的软意。虽然温柔这两个字跟她本人的性格不太契合,但不可否认的是,她的长相和声音里都含着一定的温柔。第一眼见到或是听到,都像早春初花一样使人心生怜惜。

而现在她开始愤怒,面上便冻了一层薄薄的冰。打头的男生试图解释:“也没就围着你俩打啊,而且打雪仗打雪仗,不就是打着玩的吗,又没伤到你。”

“没有?”桃北反问,同时强势地跨上前一步,将羽绒服领子翻了过来,肩膀上的毛衣堆满了雪,随着她动作不断向下滑落:“都他妈打衣服里来了还说没有?刚才那个雪球多大多硬你自己心里没点数吗?如果真砸身上了我现在就该被抬走了。”

桃北生气了。

人证物证俱在,男生们自知理亏,挨个给桃北和其他遭殃的女生道了歉,打头的男生很不高兴,连声道:“散了吧散了吧,玩不起,真丧气。”

人群渐渐散去,长安走过来,从裤兜里掏出一包纸。

她戴着手套,撕了半天也没撕开,便又费力地摘了下去,用冻红的手抽了一张出来,展开来把桃北脖子上的雪扫了下去。

雪已经掉到了里面,她便又拉开桃北的衣领,掸掉里面毛衣和脖子上的雪。

“我冷了,咱们找个暖和地方呆着吧。”长安握着那团纸,原地跺了跺脚,缩着脖子道。桃北默默地看着她,那对点漆一样的墨色眸子在素白的雪地里鲜艳极了,就好像星星掉进夜空里一样明亮。

桃北看了她一眼,和她并肩朝教学楼走去。

“刚才为什么帮我挡?”

长安笑眼弯弯,摇头晃脑:“担心你嘛。”

桃北沉默片刻,道:“以后不要这样了,至少别伤到自己。”

长安龇牙咧嘴地揉了揉侧面肋骨:“小事啦,也就碰到了一下……”

“以后不要这样了。”桃北只是重复道。

第二天学校就放假了。紧跟着就是过年,长安闲着无聊,趴在窗台上给桃北打电话。

手机滴滴响了几声后,电话通了,那边的声音在信号中走了一圈就显得有点陌生,像吃了一个沙西瓜。

“喂。”桃北道。

两边的背景音都是沉沉烟花。

长安那边是一道声情并茂的声音:“用真诚交流,用自信追求。用善良祈盼,用热情维系。在这个阖家欢乐,幸福团圆的日子里,真诚地向您道一声祝福,祝您新的一年丰盛美满,新年快乐!”

“......”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有点无奈道:“知道了,你也是,新年快乐。”

她再冷淡长安也会笑起来,“你在做什么呢?”

过了两秒,桃北道:“休息。”

“哦......”长安听出来她今天兴致不高,非常体贴地开始准备结束语:“那行,我就随便问问。你家包饺子包钱吗?”

桃北道:“有时候包钱,有时候包糖。”

长安又笑起来:“那祝小北今年吃到钱。包糖的话,就祝小北今年吃到糖,拜拜啦。”

桃北静了一会儿,眨了眨眼睛。

人间已经丢失了上千个骨灰盒。

浮图鼎对着那一堆青灰,几乎是毫无头绪:“这可怎么复活?”

要知道整个复生会用了十几年发展壮大,搜集到了足够的资源和方法用来进行大量的复活实验,其中最成功的试验品还是刚刚被那位大人批评过的10008号。可是现在那位大人交给他了一个真正无法完成的任务,复活一个死去了数年,只有骨灰剩下的死人......

祭坛上的蓝心火焰一次又一次将画满咒文的骨灰盒吞没。火焰舞动妖娆,可是骨灰盒一如既往。周围安安静静,并没有谁复活重生。

浮图鼎都要绝望了。

年后诸事安静,人也跟着发懒。长帆素来是个闲不住的主儿,看女儿也成天在家待着就着急,迫切地希望能让她出去玩玩。

长安没抬眼睛:“大冷天的,爸爸你不冻屁股啊。”

长帆:“怎么说话呢。爸爸希望你健健康康,开开心心的,适当锻炼一下,别总在家待着。”

他在屋里走来走去琢磨了一会儿,想出了跟上辈子一样的好主意:“哎!我知道了。爸爸跟你同学的家长聊得都还不错,正好现在冬天,滑雪场也开了,不然过两天我和你同学家长商量一下,和要好的朋友们去滑雪吧!”

长安眨眨眼睛,相当满意:“谢谢爸爸!”

两天后,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妥当的长帆成功准时准点地回家接长安。一路上冰天雪地,目的地也是冰天雪地,不过天气倒是晴朗无比,是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

一共来了七个小孩,算上他们的父母一共是十六个人。家长们见面照例要聊一会儿,不过没在冰天雪地里多聊,很快带着一群小孩朝项目设施那边去了。

第一个项目叫雪上飞碟,下面有一条漂亮结实的滑道,人坐在雪圈上飞速下滑。好动的小孩先下去了,一路兴奋地呜嗷喊叫。长安看得感慨,想起很多年前寒冷的风迎面割在脸上的感觉,也跟着下去了。

工作人员让她坐进雪圈,而后一掀木板,让她滑了下去。

长安在雪道中飞速下滑,雪圈带着她转了起来,一路转着圈冲了下去。给她旋了个晕头转向。

家长们组织孩子们来了个大接龙,七个人一起下场连接成队,一齐滑了下去。这一场少了刺激却多了气氛,小学生们跟坐过山车一样兴奋地呜嗷喊叫了起来。

长安也笑,将前面桃北的雪圈又抓紧了些。结果前面是个大弯,一群人差点被甩飞出去,雪圈侧面一个接一个地撞在了拐角上。长安被撞得心脏一跳,下意识扯了桃北一把。

“你拽我干什么?”桃北转过头问。

“我害怕。”长安随便扯了个理由,反正她也不知道。

没想到桃北非常诧异地看着她:“你?害怕滑雪?”

长安胡乱编造但真诚点头:“对,太刺激了,我害怕。”

桃北想了想,好心道:“一会儿双板更高,你能行吗?”

长安心道小孩可真好骗,呜咽道:“有点恐高,有点害怕。而且我没滑过,不会啊。”

这话纯属瞎掰,放在六年级以前她确实没体验过,但是她是重生过来的,在上次生命的这个时候已经学过一次了。虽然滑得一般,但也不算新手,至于恐高,那更是胡扯。

桃北:“那你在屋里待着吧。”

长安委屈巴巴:“刺激,想玩。”

桃北:“那要我带你?”

长安一本正经地拨了一下自己脑袋上的小狗帽子:“麻烦你教我了。”

长安坐在雪圈上飞驰,面前的雪地仿佛没有尽头。太阳无尽耀眼刺入雪地,天地银光闪耀。

长安有些不适应地遮了遮眼睛,偏开了头。

不远处一群女生们在玩游戏,又是角色扮演。她漫无目的地撇开眼睛,没有焦距的瞳子里晃着几只影子。

小学生们一直很爱玩游戏。而其中最受女生们喜欢的就是角色扮演。扎堆的女生们会编造出各种各样的剧本,各自代入身份玩耍。

长安也曾有自己的身份,她是一只“小狗”。

她也不是主动要这个身份的,只是吕梓怡性格强势,像是在开玩笑却不容拒绝地拍着她的肩膀说“我看你还挺适合当小狗的,正好缺一个人”。长安那时候年龄尚小,对很多事物背后反映的真实含义并不了解,她认为当一只小狗是很可爱,很有趣的事,于是就当了。

女生们一拥而上,都想拥有属于自己的小狗,甚至为了她争抢起来:“狗狗是我的!”

“我的!我的!”

“长安我当你主人怎么样?”

“长安长安!”

一时间,叫长安的,叫狗狗的,此起彼伏络绎不绝。而她站在人群中心笑得天真,惊喜地以为原来大家都好喜欢她。

难得出来玩一次,桃北兴致也颇为高昂,和大家一起热烈地讨论着扮演什么角色。长安被争抢她的众人激起了勇气,脑子一热穿越人墙跑了过去,满脸的期待:“你要当我的主人吗?”

“啊?”

桃北对这个不太熟悉的女生突如其来的请求表示疑问,她来得晚了点,还没搞明白规则,也不清楚她们所说的“主人”和“狗狗”是什么意思。长安等待了几秒,眼睛渐渐暗了下去,低头踢着石子。正好这时别人拥挤过来要争抢她,她顺势转过了头,掩饰自己的失落。

桃北也没在意,转过头和别人说话。这时候几乎大打出手的女生团们旋转着冲了过来,外围是一群麻花一样拧着四肢的女生,中心是揪着两个女生领子不让她们靠近的吕梓怡,她扯着脖子十分彪悍地大吼一声:“长安!当我的狗狗!我给你当主人!”

长安寻思除了桃北她也没有什么想要争取的人了,那就随便认一个好咯:“行,我......”

这时桃北突兀地插了进来:“我需要小狗。”

长安惊讶地回过头。

每当我心中觉得沮丧的时候,都能在落下的阳光中看见你的微笑。

面前冲起激荡的雪,那是她飞奔时压起的雪花。桃北的胜负欲起来了,紧紧拉着长安的手臂,昂扬道:“我当警察,这是我的小狗。”

吕梓怡一愣,张张嘴没说出话。长安惊讶地抬起了头,那一刻她真的像一只得到主人垂眼的小狗。

众人反应过来了,立刻一拥而上。桃北带着长安飞奔,她杀入乱军,拦住了所有要抓住长安的人:“狗狗归我了!”

她因跑动而热切了起来,脸上带着冰天雪地里久冻之后的红晕,旋身的时候面朝长安大声道:“长安!”

长安怔怔地站在原地,望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长安!”桃北又喊道。长安依旧毫无反应。桃北深吸一口气,只好道:“puppy!”

长安猛然回神:“啊?啊。我在。”

“——做我的狗狗!”

有一点期盼的笑容。

长安总觉得那是桃北第一次冲她笑。由于内心的胆怯,她从来没有主动找过桃北,和她擦肩而过的时候,小姑娘的脸总是没什么情绪的。十分的高冷,岭上之花那样。

她脸上每每出现笑意的时候,总是像从冰雪中盛开的花。

长安心头跳得好热,眼睛几乎无法从她身上挪开。她那时候是人群边缘,可有可无,性子软到可以去当别人的“小狗”。甚至都不懂“小狗”的真正含义。

叫嚷拥挤的女生中,桃北带着她大杀四方。她对游戏并没有那么热衷,但只要参与就必定全力以赴。她全力跑动的时候眉眼间有一种吞龙噬虎的锐意,清亮的呼喝牵引着那只丧气小狗的心。这只是个小孩子间的游戏,但她对胜利的渴望喷薄如同初生的朝阳。

许多人不理解小孩的爱。认为不懂,太早。可正因为她是小孩,所以才干干净净。在她还对感情一无所知的时候长安就喜欢上桃北了,在她对选择的重量还不甚敏感的时候就不由自主地跟随她了。年幼的孩童不懂得爱,性和婚姻,所遵从的一切不过是简单的喜好倾向。觉得谁好看就靠近谁,谁衣服上的气味好闻,谁下课会用盒子带馨香的水果,谁头发上的粉色发圈衬得她的头发乌黑漂亮……

因为不懂,所以干净。她那时候对她崇高神明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和她坐在一起玩过家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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