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臣离去,朱元元与王承恩一道回了乾清宫。
朱元元见他神思不属的模样,便出声询问。听闻是为了内帑不足而惶恐,不由安慰道,“大伴,朕心里有数。”
内帑空虚的事情,她早就听声音说过。裁撤乾清宫、坤宁宫和慈庆宫的宫人,转入御马监,就是为了节省三宫开支。而御马监有自己的收入来源,增加一定人数完全不成负担。
王承恩也知道,历年来内帑积累的约八百万两白银,经万历、泰昌、天启三朝,等当今陛下接手时几乎是空的。
若是从前遭逢灾情饥荒,朝廷能施展的手段不少,如调用或截留漕粮,开附近粮仓,从户部拨出赈灾银,皇帝自己也可从内帑拨银,另外,地方官员应采用平粜之法,缓减饥民无粮的情况。
然而自从后金建酋起兵犯边,辽东战局不利,朝廷只得加派辽饷。户部用粮捉襟见肘,漕粮都不够分派的。再者,京师重地,粮仓依旧空虚,那其余各地更是如此。
通过地方官员劝说丰年时富户籴进粮食,荒年平价粜出,对听从号令者给予免役、旌表等奖励,从而平抑物价、缓解灾情的方法,便是平粜之法。
如果连年旱情不断,眼见难有丰年,这平粜之法便无效了。
另外,方才文华殿上,也有官员提出弛禁之法。即开放被宗室王族及豪门大户占有的山川林泽等地,使饥民可以采食其中的果蔬鱼虾之类以充饥。旱情严重的情况下,恐怕未必能勉强果腹。
也就是说,皇帝所提出的解决灾情的主要方式,便是购买粮食。
王承恩沉默,朱元元也在回顾方才文华殿内众臣献策。
不管是漕粮运输、粮仓开放,还是粮食运输、采购,以及后续的派遣医官,派遣工部善水利的官员前往陕西,都有行之有效、详尽而周全的安排。
明朝的官员集团,真的像自动运转的齿轮,以特定的方向、速度运转。至于皇帝,如果愿意的话,甚至完全可以不参与做决策。她方才在文华殿的举动,等同于架空内阁。虽然,内阁其中一位阁臣也在文华殿。
阁臣正是李国普。
方才皇帝将他留到最后,询问了一个让他完全没想到的人名。
“熊廷弼。”
李国普脑中忽地闪过那名身高七尺,禀性刚直的辽东经略。
“熊廷弼身为辽东经略,与辽东巡抚王化贞不和。其麾下将领好大喜功,譬如祖大寿之流,战事吃紧时又只顾逃命。虽有稳固辽东之功,屡次延误战机,致使广宁大败。”李国普如此回答。
他所说的,都是朝廷上下一致认定的事实。熹宗皇帝亲自下旨坐罪处死的人,若要翻案很是艰难。
只是……
李国普深吸一口气,“只是臣听闻,熊廷弼本家及其亲眷,至今仍被追索贿赂赃款。”
还有这种事?
朱元元不由得多问了几句。
原来熊廷弼行贿杨涟一事,根本是魏忠贤为了给熊廷弼定罪,将其和东林党案牵扯。魏忠贤怕钉不死他,便安排爪牙冯铨向熹宗皇帝呈上一本当地民间刊印的《辽东传》,说是熊廷弼自己写的,意指其挟兵自重,熹宗由此真正动怒,八月便下令处死熊廷弼,首级传九边军镇示众,以儆效尤。
人不要脸天下无敌,魏党自己进行的诬陷,当真用此借口一直向熊廷弼亲属索要银钱。
朱元元心里一头羊驼慢慢跑。
人死了,头还被拿去展览示众?这都几年过去了,不该早都烂了?
简直是——
“荒唐!莫名其妙!”朱元元原地转着圈,双手握拳愤愤地甩动。
“首级示众这种方式不仅侮辱,而且对于后来经略辽东的将领也是一种提醒。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以辽东战事为重的,反而落到这般下场。与其奋力交战,还不如不淌这趟浑水,不如不领辽东的差事,不如安安分分守成勿动,甚至不如早早向金人投降,至少不会被处死,家产被抄没断了活路,亲戚阖族都受牵连。”
朱元元一时没能忍住,一拍桌子——
“魏忠贤,魏党,祸乱朝纲!”
皇帝言语间牵涉的不仅是熊廷弼,更是给予魏忠贤无底线信任的先帝熹宗。这岂是他一介臣子能听的话?
李国普躬身行礼,不仅不敢再言语,周身更是出了细细密密一层冷汗。
“熊廷弼的家眷及本家亲族,令人不可侵扰。尸首,也让家人先行收殓吧。”朱元元吩咐道,眼睛看向的却是王承恩。
王承恩与李国普齐齐应下。
当初向熊家人索要银钱的,想来不是锦衣卫就是东厂番子,如今要把这份圣意落到实处,必然还得王承恩经手。
不过这道旨意也要由内阁递上奏本,司礼监批红。
“其余的,等到魏党清算之后再说。”指的是熊廷弼安葬事宜。魏党清算,那些冤案势必要重审。等先前罪名推翻,熊廷弼不止可以官复原职,朝廷厚待亦将表于哀荣。
“从内帑出五百两,赠给熊廷弼家人暂时安置。”
王承恩一听内帑就心中发苦,只是面上不显,应下此事。
李国普见皇帝心细如发,就连其家人如今在京城的生计都顾及到,心中着实为已经死去的熊廷弼欢喜,难免神情有异。
朱元元一瞥之下,也不觉得他在皇帝面前失了礼数,只想到李国普其人,果然也是性情耿直。
顺势,也就说出了她对于魏党清算一事的打算。
“以魏忠贤看来,你与他同乡。”
李国普脸上笑意登时凝固,未及反应,只听耳边是那少年皇帝并不算十分响亮的声音,“由此将你送入内阁。”
朱元元摩挲袖口的刺绣,正斟酌用词,只见李国普噗通一下跪在地上。
和这种耿直性子的人说话就是这样。如果皇帝说得哪一句是冤枉他了,恐怕李国普梗着脖子也要为自己辩上一辩,偏偏方才金口玉言的,全是事实。李国普一时间脑子也不会转了,只以为皇帝这是要降罪,却不知实则是要用他。
膝盖骨撞击金砖,发出不小的声音。
朱元元只诧异一瞬,便明白是自己方才的话让人误会了。
罪过罪过。
这么大年纪的人,这一跪她可受不住。连忙几步上前,伸手托着李国普双臂用力向上。
李国普感到双臂下的力道,不敢真的让皇帝搀扶自己,顺势起身向后退了半步。
“李大人坐下说话,朕不是要论你的错处,而是要让你来总领魏党清算一事。”
在向声音了解了内阁成员,包括黄立极、施凤来、张瑞图、李国普几人后,朱元元就有了重用李国普,清退前面三人的打算。据声音所说,当初客氏和魏忠贤不满意张皇后对皇帝劝言疏远二人,意欲从张皇后的父亲张国纪入手,报复张皇后。结果同样是魏忠贤同乡的李国普则坚决反对给张皇后父亲张国纪安下的罪名,在王体乾的劝说下,魏忠贤这才收手。
“总领此事之人,需要清廉刚正、不偏不倚,以是非论曲直,不惧妄议,不畏强权。朕以为,李大人担当得起这份重任。”
已过不惑之年的李国普登时胸口如饮下烈酒一般,从上至下火热一片,脑中都轰鸣起来。
哪怕是十四年前得中进士,也没有今日从皇帝口中听到这样的肯定赞许之语这般令人激动不已。
虽则总领,也还是需要副使相佐,各司其职。于是朱元元也与他询问了还有谁可以任用。
皇帝明知自己与魏忠贤实则关系匪浅,依然命他总领魏党清算,是为了什么?在回答皇帝的问题之前,李国普这样想道。
如果是为了放过魏党,那么在方才讲到熊廷弼时,就不会说尸身收殓,而应说安葬。收殓,是为了日后翻案,才能带哀荣厚葬。若要翻案,则必先清算。
如此一来,选择他为总领,既可以稳住那些仍旧身居高位的人,避免困兽犹斗。二来,依照他的禀性,也绝不会徇私,才能安抚当初深受魏党荼毒的官员百姓。
心中有了计较,李国普这才提出人选。
朱元元听着那些人名,俱都是与李国普一样,刚直不阿名声在外的官员,遂点头道,“朕不准备让大理寺、刑部参与。锦衣卫更是要排除在外。”
此话一出,李国普立时明白,皇帝这是认为在那些衙署中,仍有许多魏党存在。
“而且为了避嫌,那些东林党、齐党、浙党等等,也尽不能用。”也是怕曾经受到魏忠贤一党迫害的官员们,出于报复的心理而处理案件,“你们所做的一切事情的准绳,应当是且只能是律法,不可凭个人好恶行事。决计不能若干年后被人发现其中有不妥之处,再把魏党的案子翻出来评议。”
“既然是专案组,也不怕官职低微,品级不够。只要是人才,尽可为你所用。”说到这里,朱元元别有深意地望向李国普,“好好培养,日后都将成为我朝之栋梁。”
查处魏党,将把朝廷的诸多官员都牵涉在内。未来不论是辞官去职还是降职,都将留下空缺,恐怕专案组的成员们就要立刻填补上来。当然,大换血后,朝廷风气也将随之整肃。
魏忠贤及其党羽的肃清,是整顿朝政的第一要紧之事。若是这件事情处理不好,皇帝威信必受影响,凡事处处掣肘。
李国普对此心知肚明,自然是行礼应下。
在这之后,回到乾清宫,王承恩才提起内帑空虚之事。
朱元元略微宽慰几句,就听随堂太监匆匆来报。
魏忠贤在凤阳方向,不知受了什么刺激,自缢未遂,已被一路跟随的锦衣卫救下拿住,此刻正被押往京城。
“大伴,瞌睡了有人送枕头。这不就是为了内帑空虚而来的好事吗?”
实在是找不到关于明代粮仓分布的资料,所以文中尽量回避这个问题。张掖在明代建有甘州仓,距离陕西的距离和北京到陕西的距离差不多,所以不考虑从甘州仓运粮。且明后期各地粮仓空虚,即便是京师的粮仓也是如此。所以不特意提出。
李国普 应为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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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李国木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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