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有人心忧就有人欢喜。

刘应坤第二日便回过味来了，心知以皇帝对净军的重视程度，自己需得想皇帝之所想，忧皇帝之所忧。那该如何替皇帝分忧呢？

刘应坤灵光一闪，第一日开始皇帝不就问过他一个问题吗？

军歌。

他自己不善诗词乐理，想不出什么军歌，却不妨碍他指使别人去搜寻。

这么一来二去的，此事便从内廷传开。

当下便有人寻来戚少保于嘉靖四十一年由横屿凯旋归后，口述《正气歌》，献了上去。

刘应坤也不怕皇帝嫌他麻烦，亲自将写了《正气歌》的纸张送去乾清宫御览。

朱元元见刘应坤果然开始上心了，便让他进殿回话，自己慢慢读着名将戚继光的这首诗歌，如下。

“万众一心兮，群山可撼。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主将亲我兮，胜如父母。干犯军法兮，身不自由。号令明兮，赏罚信。赴水火兮，敢迟留！上报天子兮，下救黔首。杀尽倭奴兮，觅个封侯。”

“好！”好是好，却不那么适用，因为她建净军，不是为了杀倭寇。而且里面如“主将亲我胜如父母”、“上报天子”、“觅个封侯”之类的句子，透露出时代的局限性，让朱元元很是惋惜。

“和朕心中的军歌有所接近，却还略有不足。用于净军不够合适啊。”朱元元叹道。

忽然想起戚继光如此良将，如果戚家后人有他一半本事，不也是可用将才？于是转而吩咐高时明，寻戚继光后人前来觐见。

最近事情太多，她处理政务时经常会让王承恩、高世明、李凤祥三人中任意一陪同，一旦想起什么琐碎事情便能即刻安排下去，也不会忘。

等她习惯性地安排完了，才意识到刘应坤还在此处。

刘应坤在她现在看来，是个很有当奸宦潜质的人才，方才支棱着耳朵，指不定就是准备在戚继光后人一事上掺和掺和，以求晋身之资。

不得不说，朱元元已经把刘应坤看得明明白白。

“刘掌印，你能把军歌一事放在心上，这样很好。朕嘱咐你的事情，做好便是，旁的事情，不由你做的，你即便做好了，也不是本职工作。朕一样会追责。”她不准备和臣子玩什么你猜你猜你猜猜猜的游戏。

固然让下臣摸不准帝王心思是驭下之术的一种手段，可眼下非常之时。企业都要倒闭了，还玩这些虚的，岂不是作死的行为？

干脆划出道道来，告诉面前这个有试探习惯的人，皇帝让你做什么便做什么，其他事情不归你管的，即便你做成了令皇帝满意的效果，也是错。

此话不可谓不令人心惊。

即便是高时明，也很少听到隐含着谴责的言辞。他看向刘应坤，此人若是到了如此地步，还不明白皇爷的苦心，可真真该打杀了。若是按照从前他们在内书房学到的惯例，当差时，要么就是揣摩上意而不被察觉，要么获得圣眷，把君臣之间这样的往来当做乐趣。可被皇爷发现了狂妄之心，却依旧以告诫了事，且并无圣眷的，少之又少。

“军歌，不过是一首歌而已，既不无枪箭之利，又无火器之威。不如银钱令人动心，不如饭菜使人饱腹。朕为何重视它呢？”

“刘应坤，你好好想想吧。或许等你找到一首合适的军歌时，就能解答这个问题。也替朕解决了一大难题。”

也许是看了戚继光这首正气歌，让朱元元意识到，哪怕是传世的名将，依然受到出身、经历、时代的局限，与她观念不同才是正常的，如刘应坤这样的做法才是宦官生存的常态。她不是宦官，又不曾经历过封建社会，不能意识到上位者掌握生杀夺予大全，对于下位者的天然威胁，不能体会到下位者——尤其是宦官，如无根之木水中浮萍的状态，他们只能通过讨好上位者才能活下去，活得好。

如果自己因为自认为观念先进，而一味地认定对方陈腐落后，不当重任，岂非也是固步自封，是另一种落后？

自己坐在皇帝这个位置上，未来肯定不可能亲自领军，终究还是要靠有将才的臣子，此时刚刚建军，难道不是逐渐改变他们观念的时机吗？

“高时明，替朕写个大字，放在案头吧。”

高时明已经习惯了皇帝一会儿一个想法，什么目的不重要，听吩咐就是了。

他笔下蘸了浓墨，只等皇帝说出是哪个字。

“容，容许的容。”

听清皇帝的话语，高时明有了片刻的停滞，他借着提袖的动作很好地遮掩过去，凝神静气，缓慢而认真地写好这个字，放在龙案左侧。

等他换班之后，没有回司礼监值房，而是前往了御马监。

“高秉笔，可是皇爷有什么吩咐？”刘应坤欲将其迎进门内，好生招待。

高时明摇摇头，站着没动，“皇爷并无吩咐，只是——”他原本想说的话语在舌尖转了转，终究收回去，换了说辞道，“咱们都是为皇爷分忧的，关于那军歌之事，你可有什么想法？”

刘应坤奇怪地看了高时明一眼，心想这也不归你管啊，口中道，“恕我愚钝，至今没能想到方法。可是高秉笔有什么法子不成？”

“军歌，也得先有词，后有曲。这些事情不是咱们熟悉的，虽则我也曾进过内书房读了几年，比不得外廷里的读书人，诗词歌赋，哪个不强？”

高时明这般说法，意思是咱们文化底子不够，去找外面那些文臣帮忙吧。刘应坤也听懂了，只微微皱眉，“终究是外廷，那些文臣惯来与我们有隙……”

他没有把话说完，想来高时明肯定也知道那未尽之意。

不说魏忠贤时期宦党与东林党的严重对立，就是现在，肯定也有不少朝臣背地里喊他们阉老狗的。

高时明登时觉得自己这一趟白跑了，这人怎地如此愚钝！

“想想皇爷今天的话吧，告辞。”也不讲究太多礼数，拱手边走。

留下刘应坤在原地发呆，皇爷的话？

皇爷说了那么多句，我该想的是那句？

总算刘应坤不是真正的蠢材，他在御马监翻来覆去地将皇帝今日的话念叨来念叨去，终于想通了这件事。

拍着脑门道，真傻真傻。

军歌如此要紧，靠着自己这样的大老粗，决计是写不出来的，唯有那些素有文名的文人雅士才有这本事。不管对方是不是鄙薄自己，但凡去求了，便是自己尽责。而无论是谁，只要是拒绝，那就是给皇爷添堵。

再者，军歌为什么重要，自己不知道，难道除了皇爷以外没人知道了吗？只要能得到这个答案，不就是完成了皇爷吩咐之事？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不怪高秉笔不乐意搭理自己了。

他不知道，原本高时明根本不打算提点他。正是朱元元用“容”字自省的动作，让他改变了自己的决定。

于是皇帝为了新建净军的军歌发愁一事，很快便传扬了出去。

固然有朝中不齿与宦党为伍的，也有逢迎媚上之人。

也是一桩巧宗了，先前商议购粮时，朱元元提出了皇商一事，让京城里大大小小的商贾均活动起了心思。

从前采购之事落在宦官身上，从上至下捞了个盆满钵满。如今有了皇商的名头，或许能跟着获利呢？

于是为了在皇帝跟前排个名，一些听闻了皇帝求军歌一事的大商贾，当即允诺百两、千两的奖赏，只为求词曲一首。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一时间就连书坊售卖的辛稼轩的文集都多了起来，倒是掀起一股写作从军诗词的热潮。

朱元元对此毫无知觉。

这日周皇后省亲，前来请旨，朱元元心血来潮决定亲自前往皇后娘家看看，是不是如野史中说的那样，国丈巨富而吝啬。便换了套常服，坐在皇后的銮驾内出了宫。

周皇后自然是高兴的，她能得省亲已是皇帝宽和，没想到皇帝亲自陪同，便如同寻常百姓家中，姑爷陪同出家的姑娘回娘家一般。可皇帝并非寻常百姓，他连日辛劳，处理国事，还愿意抽出时间陪伴自己。这令周玉凤心中生出无限柔情，又略有担忧。

帝王出宫非比寻常，只因为坐着銮驾，没有增添额外的侍卫。周玉凤一路担心是否会中途出什么意外，好在一路顺畅，很快便到了周府。

因为帝后新立，还没有封赏皇后的父亲爵位，周家的府邸看上去也并没有十分显赫，至少比朱元元去过的英国公府差远了。

都说居移气，养移体。在皇宫中住了这些日子，哪怕上完大号用来清理的都是各地进贡的上等丝帛，更别提随处可见的珍贵文物，生生把朱元元对好物件的感知能力提高至顶级。于是没有见到想象中的奢华富贵，反而让她对周皇后的娘家有了改观。

皇帝便服亲临，令周府众人无比激动，这个季节及其少见的暖房水果不断端上送到皇帝面前，周皇后面带微笑和亲生父亲周奎见了礼。

至于朱元元，和她这名义上的老丈人更加不熟，至于周皇后的兄弟都还年幼，无非是上前来拜见了皇帝，就拘谨地站在后排。

“朕念在皇后辛苦，特地让她出宫回家与亲人相见。若是朕留在此处，反倒让你们难做。”朱元元对着周家人说道，其实就是想走。

周玉凤知晓皇帝操劳政事，今日能拨冗前来，已是对自己体贴非常，于是轻声回应，请皇帝勿要顾及自己，以国事为重。

皇后都如此说法，周奎等人更加不能插言，眼睁睁看着皇帝离开。虽然为皇帝没有留下用膳而略感遗憾，却也都松了一口气。

朱元元难得出宫，且事出突然，又跟着皇后的凤驾，是以没人想到皇帝竟然刚进周家，一盏茶的功夫就出来。

此刻她身边只跟着高起潜，连个锦衣卫都没有，终于能像个普通人一样走在街上。

面前街道开阔，行人攘攘。

朱元元突然来了兴致，向着更热闹的街道走去。路人大多为头戴巾帽的男子，有身着襕衫或直裰的儒生，有上身着衫袄，下身着裤的平民，颜色白蓝灰黄，甚至还能见到粉橙色，也有少数年纪不小的妇人慢慢走着。叫卖的商贩支起了简易铺子，摆出货品琳琅满目，卖书的，文房四宝、瓷碟碗，扇子扇袋，胭脂水粉绢花等等不一而足。城墙的栅栏旁边，还有艺人席地而坐，弹曲卖唱，引来关注。

朱元元缓步走在长街上，片刻间恍惚起来——这是，只存在于历史书上，存在于画卷之中的皇城，如同所有必将消亡的事物一样已经逝去的都城，此时此刻，在自己的眼前，是呼吸的，是鲜活的。

一旦想到这样的场景，在十几年后就要被撕毁、破坏，父亲抱着孩童，妻子随着丈夫，此刻的幸福将在日后被践踏成泥，战争如火燎入中原，收割千万性命，眼前这些人，或许就是渺小的、微不足道的其中一个。

可是人命又怎么能是渺小的呢？怎么能是微不足道的？

这样雄壮的城墙怎要让它经历战火延烧？京城的平民百姓男女老少为何要经历城破之后的屠戮？这样富有烟火气息的京城，为何要经历数次摧残？

朱元元握紧拳头，心中陡然无比沉重。

容许自己两天完成一章，松快了不少，至少有时间卡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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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皇后省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