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十王府

清晨,慈云寺。

晨曦微光从破烂的窗栏打入屋内,昏暗摇晃的油灯像是光的赝品一样,愈发地暗淡无力。

油灯主人顾不上剪灭灯芯,他手持一柄竹管笔,粗粝的指节紧握笔杆,泛起青白。

饱蘸浓墨,笔尖落于纸上。

“涟今死杖下矣!痴心报主,愚直仇人;久拼七尺,不复挂念。不为张俭逃亡,亦不为杨震仰药,欲以性命归之朝廷,不图妻子一环泣耳。”

下笔之人一边运笔,一边口述不停。期间不见丝毫停滞,足见其熟稔。

“打问之时,枉处赃私,杀人献媚,五日一比,限限严旨。家倾路远,交绝途穷,身非铁石,有命而已。雷霆雨露,莫非天恩,仁义一生,死于诏狱,难言不得死所。何憾于天?何怨于人?”

严刑拷打,纵使铁骨钢筋也不能承受。为何还能认定雷霆雨露为天恩?仁义一生,死于诏狱啊!

“惟我身副宪臣,曾受顾命。孔子云:托孤寄命,临大节而不可夺!持此一念,终可以见先帝于在天,对二祖十宗与皇天后土、天下万世矣。”

“大笑,大笑,还大笑!刀砍东风,于我何有哉?”

写到此处,恍若有人捧须而笑,翩然而去,笑声渐远。

“涟即身无完骨,尸供蛆蚁,原所甘心。但愿国家强固,圣德刚明,海内长享太平之福。此痴愚念头,至死不改。”

为何?为何?

为何不恨啊!

最终一笔写就,还来不及搁笔,那人喉间嗬嗬作响,忽地一口血喷出,斑驳散落于刚刚写就的纸上,点点鲜红刺目。

靠房门位置站着的一高壮汉子急忙冲过来扶着他,“杨相公——”

将他扶到床边坐下,又道,“我送相公去医馆吧。”

杨之易摆摆手,示意无事。

他本就沉疴未消,方才将父亲于狱中写就的绝笔信默出时,心中郁郁愤懑积攒至顶峰。一口淤血吐出后,反而胸闷之症减轻了些。

“燕侠,我父绝笔,就拜托您送去澄清坊。”

“杨相公,何谈拜托?杨老爷为官清廉,造福百姓。我深受老爷大恩,深恨两年前蹉跎于路途,没能将老爷救出诏狱,恨不能以死报之。今日只是做个信差,把老爷绝笔昭于世人面前。只要能为老爷洗清罪名,沉冤昭雪,便是刀山上滚下来,也在所不辞。”

他说得容易,只是做个信差,实际上又是个危险的活。

燕侠回到桌边,看那那纸张泛黄,薄薄一张,其间血色点点。他不敢轻忽,神色郑重地双手揭起,如同对待稀世珍宝一样地小心翼翼,折叠后收进怀里。

“杨相公,只待我此行成功,那时相公再将老爷亲笔取出。”说罢,便大步出门,留下杨之易一人坐在床边,怔然良久。

燕侠其人,年约四旬。既不姓燕,名也非侠。不过是借“燕赵侠士”,取其中二字为名号,掩其来踪。他本是常熟人,左都御史杨涟曾任常熟知县,救过他母亲,从此视杨涟为恩人。杨涟去职还乡大洪山时,他还在侍奉母亲病中,等杨涟被锦衣卫缇骑押回京城的消息从大洪山传到常熟,他心知恩人怕要凶多吉少,向母亲言明自己要去京城相救恩人。其母深明大义,言说她多活的这些年,全凭了杨县尊,不管病体,让他即刻出发。

可惜消息传递缓慢,等他赶到京城时,杨涟已经被害死。

燕侠心中狂怒,想抓几个诏狱的狱卒杀了泄愤,再杀去锦衣卫衙署,死又何妨?多杀几个都是赚了。偏抓的第一个狱卒听闻燕侠是为杨涟报仇而来,痛苦流涕,将其藏匿许久的杨涟用断指写就的绝笔血书交出,同时把杨涟在狱中的遭遇讲述出来。这让燕侠更是气得须发皆立,把目标从杀锦衣卫转为刺杀罪魁祸首魏忠贤。

可惜魏忠贤这样的人,保护重重,他没能寻得刺杀机会。又在期间寻到了杨涟的亲眷,老弱女眷连安身之地都没有,几个相公被索要银钱的官差打得遍体鳞伤。他只得先安顿好亲眷,最后才将血书交给杨之易。

杨之易,乃是杨涟长子。自小读书,天份非凡。与凭一腔热血要为恩人报仇的燕侠不同,他知道行刺是不可能杀得了魏忠贤,报仇不成反而枉费了性命。于是劝阻下燕侠的复仇,二人一道回到京城内,一文一武,暗中布局,筹谋复仇之事。

第一次看到父亲的绝笔信,杨之易已经深深刻在心里。两年来,这封信内的文字无数次在脑中翻滚,他永远也不可能忘掉。

呵,什么“雷霆雨露,莫非天恩”,什么“身无完骨,尸供蛆蚁,原所甘心”——那是父亲您的遗愿,却不是我的。

什么“但愿国家强固,圣德刚明,海内长享太平之福”——那是他朱家的天下,与我何干?

他有个疯狂的念头,从见到这封血书起萌芽。每每回顾起信中内容时,那个念头都蕴育得更加壮大。

于是他借用燕侠的本事,父亲的故旧,遍寻帮手。哪怕是皇宫中多年未见的乐尚宫,也被他拉拢,完成他所嘱咐之事。

前些日子他终于得到消息,皇帝下令收殓熊廷弼尸首,安抚亲眷。不久成立专案组,清算魏党。那一刻,杨之易便知道,父亲冤屈昭白于天下的时刻,即将到来。

慈云寺这间简陋房舍内,杨之易缓缓擦去嘴角的血迹,闭目留下两行清泪。

然而距离他最终所求,还远远不够。

从慈云寺出来,燕侠肩挑扁担,两个筐子里放的是蒸好的枣糕。慈云寺所在的黄华坊西边,紧邻的就是澄清坊。澄清坊与南熏坊交界有东安门,其东南方向便是十王府。路程不远,他担着两筐枣糕,不消两刻钟便到了十王府附近。

十王府并不是十个王爷的府邸,而是作为皇子们封王之藩之前在京城的居所。但是大多数明朝皇帝子嗣不丰,十王府的使用率不高。再如光宗的兄弟封王以后,一直没有之藩,也不住在十王府,而是留在武英殿东北的皇子居所。直到天启七年,熹宗疾病缠身时,才下旨让这些叔叔们去往各自的封地。那时住在十王府的只有信王一人而已,也就是崇祯帝朱由检。

当初成立专案组,朱元元为了办公场地也很是为难了一阵,最终看着地图,决定把十王府——等同于信王府,划为专案组办公场所。

要知道承天门至大明门之间这条御道两侧,按照文东武西的规制,将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及锦衣卫署等都设在西边。东边则是礼、吏、户、工等部及鸿胪寺、宗人府、钦天监等衙署,其东才到南熏坊。十王府位于隔着南熏坊的澄清坊,与刑部、大理寺、都察院这些官署正是一东一西的方向。

既能达到另起炉灶,不受这些官署影响的效果,又能让各级官员认识到皇帝对于专案组的重视。

不然呢?皇帝都把自己原先住过的王府调拨用于办案,还不够重视吗?

是以随着专案组人员不断增多,各类书笔吏也陆续增加,整个十王府附近都热闹起来。

有人的地方,就有人做生意。

专案组前些日子以审问客氏为第一案,陆续将客氏之子侯国兴、前兵部尚书崔呈秀陆续收押。别看只多了两人,工作量却是成倍增长。侯兴国为锦衣卫千户,与许显纯勾结一道残害无辜。崔呈秀更是魏忠贤的走狗,进献名册供其提拔同类、打击异己,收受贿赂数不胜数。导致专案组从上至下忙得脚不着地,连家都没工夫回,直接住在十王府。

好在十王府虽没按照藩王封地的王府规制兴建,但也有三百多间房。不仅专案组人员能住在这里加班,那些被收押的人也没有关在锦衣卫诏狱或者刑部大牢,而是英国公所掌的中军都督府的军士看守,且英国公府为保万无一失,另派出家将从旁协助。

这么多人口,吃的用的日日需要,便有些小商贩早晚前来贩卖些吃食、新鲜的肉菜等。燕侠便混在其中。

他卖的枣糕不像炊饼、面汤之类的食物,能当正餐吃,只是能垫垫肚子,因此买的人不多。也正是他的目的——买得慢,才能在十王府这边呆的久而不引人生疑。

燕侠今日也是来得巧,没有太久,便有一队锦衣卫在一个阴恻恻的小白脸带领下,进了十王府。他已经连续来此处几日,是头一回见到千户级别以上的锦衣卫,心中微动,猜测是要提人走还是要带人来,没留意自己筐子前站了个人。

“你这枣糕怎么卖的?”

燕侠原本和其他小贩一样,蹲坐在地上,听到有人问话,这才抬起头来,只见是个锦衣卫小旗,年纪不大,身材消瘦,个头也一般,更像是书生而非武夫,估计是托了家中余荫进的锦衣卫。此刻一双眼睛只顾着盯在还冒着热气的黄澄澄的枣糕上,像是看到了什么好吃得不得了的美味佳肴。

燕侠看到锦衣卫固然激动,却不是为了锦衣卫而激动。他的恩人就死在锦衣卫署的诏狱里,锦衣卫在他看来,就跟魏忠贤的鹰犬没什么分别。当下十分不愿理会此人。

“五钱一块。”老子就不想卖给你。

这锦衣卫小旗瞪大眼睛,右手张开手掌,比划着道,“五钱银子?你确定是五钱银子?”

“就是五钱银子,少了不卖。”

“你卖给别人都是这个价吗?”锦衣卫小旗看看他的筐子,其中一个少了一半的量,而正常人是不会用五钱银子的价格去买一块枣糕的。

燕侠哼了一声,心中盘算着该怎么把这封信送到里面专案组的老爷手里。口中随意道,“自然不是。”

“等等,为什么卖给我就是这个价格?因为我年纪小吗?”小旗右手翻过来,食指指向自己的鼻尖,因为天气寒冷的缘故,那处有些发红,整个人则看上去有些可笑。

“你这么做买卖,可就太不公平了。”末了还补了一句这样更让燕侠觉得可笑的话。

燕侠视线飘向十王府门口,回到面前这小旗身上。低声骂了一句,“小王八羔子,魏贼的走狗。”

他也不是鲁莽行事,心中打算着如果和这小旗在十王府门口闹将起来,届时围观的人多了,他再大喊冤情,借此进入十王府,或许能得到里面哪位老爷的问询,再将怀中绝笔信交出去。因为今天锦衣卫指挥佥事都来了,里面一定有品级较高的官员在理事,这比把恩人的绝笔信交给不敢自己拿主意的低级官员有效多了。

锦衣卫小旗愣了一愣,“你说什么?”

燕侠哂笑,估计对方打从成为锦衣卫以来,再没人敢当面骂他吧。心中念着恩人的刻骨仇恨,不去想自己是不是以大欺小有违侠义。他别过头,放大了声音,重复了一遍,特别是说到魏贼走狗的时候,更加咬牙切齿。

对方的反应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锦衣卫小旗先是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他几眼,继而正色道,“你骂我前面那句便罢了,可骂我是魏忠贤的走狗,便是侮辱我的人格。”

“你也恨那狗贼?”

小旗点头,略感慨道,“算是吧。我兄长也算因魏党而死。如今我接替了我兄长的位置。”他向前一步,走到和燕侠并排的位置,转身蹲下,双手似乎怕冷笼在袖子里,问道,“大哥你呢?又是因为什么恨魏贼?”

燕侠听了小旗的话,也是摇头暗叹。魏贼真是作恶多端,哪怕身为鹰犬的锦衣卫也被他害死。但这小旗所问,他却不能将真相言明。

于是只道,“你别问了,我一时和你说不清。”

小旗忽然站起来,朝不远处十王府门口站着的几人人挥了挥手,喊道,“你们进去,我先买俩枣糕,一会儿就来。”复又蹲下,“你怎么不去和里面专案组的人说?他们如今正在审理魏党犯下的案件。”

见燕侠脸上阴晴不定,便道,“你别因为我是锦衣卫而不敢说话,我这锦衣卫也当得相当凑活,过段日子肯定就不干了。再者,你方才骂我那么难听,我不也没有怪你吗?”

燕侠默然不语,却不动声色将小旗神色尽收眼底,却只见对方眼中赤诚坦荡。

咳,我燕侠的名号放在京城根本不值一提,纵使锦衣卫奸计多端,花样百出,又用得着让这样一个小豆丁来哄骗我吗?

他下了决心,却也不敢直接将血书交出,哪怕只是副本。

嘶啦一声,将衣衫下摆撤下一片布来,用切枣糕的小刀在手上一划,献血就从伤口溢出。他丝毫不觉得疼痛,只在撕下那块布上以血为墨,重重写上“杨涟有冤”四个大字。他本不识字,不能把整个绝笔的文字记下,为了恩人冤情,便硬是记下这几个字如何写。

那小旗目瞪口呆地看他这般做为,指着伤口道,“呀,你手上写字给蹭破了。哎呀呀,你要写字和我说便是,何必自残?平添生病的风险不是?”

燕侠只觉耳边这人絮絮叨叨,双眼一瞪如铜铃,“这便是我要说的冤情。你能给我送进专案组去吗?”

小旗从他手上将那块布扯过来,看清了写的是什么字,低声嘟囔了一句,“这字真丑,和我的相比……”见燕侠满脸怒意,强忍着憋得脸通红,急忙找补道,“半斤八两。”

“杨涟的冤情,我一定给你送进去,放心吧。”小旗伸手拍拍燕侠肩膀,被他一扭甩下。

小旗没想到燕侠反应迅速,又伸手去抓他,反被他一手制住肩膀,动弹不得。

“哟呵,练家子啊。”小旗两眼放光,“这位大哥,你只要答应我一件事,我一定把杨涟有冤情这块布送进去,送给里面英国公世子。”

燕侠本也就一试,却没想到这小旗竟然知道今日坐镇专案组的是英国公世子,不由追问道,“你区区一个小旗,如何能和英国公世子说上话?”

小旗沉吟一下,解释道,“我家和他家,祖上原本是世交。就连我接替兄长位置这件事情,也有英国公府上帮忙。”

燕侠暗暗惊讶,料想不到这样一个其貌不扬的小旗,竟然也是京城勋贵世家出身。许是落魄了,这身衣服穿在他身上都不合身。但既然能和英国公搭上话,便也是一条路。

“你要我答应什么事,且说来听听。”

1.十王府=王府井位置。里面各坊的位置,根据资料写的。不得不说,明朝资料确实少,我也不专业。

2.搜集资料时看了很多六君子的故事,真的真的令人敬佩。

3.这章引用了杨涟的狱中绝笔全文。引用完的感觉就是——我不配,所以多写一点内容,大家多回味一下杨涟的原文。

4.杨之易是先前第十二章埋的线索,二十章后终于写到这个人了,很开心。

5.相公指的是读书人。平民百姓对官员的称呼通常为老爷以及其他的一些,不过老爷最能让人接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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