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越第一次见到沈祁白时,脑子里不合时宜地蹦出句小时候听戏文里的词儿——“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具体来说,沈祁白的好看,是一种沉静、更抓人的潜质。他的气质是冷郁的,但却生着一双如丝媚眼,看人时无端端就流转出一种似笑非笑,近乎温柔的风流意韵,就像羽毛轻轻搔过心尖,又痒又勾人。
用潘越的话说,沈祁白是那种用最正经的鱼竿,挂最名贵的饵,把你哄得你晕乎乎咬钩了才慢条斯理开始收线的主儿。
潘越熬了个大夜,把关于蔺阿姨的所有资料——从最初登记的信息,到后来牵线时的聊天记录,甚至牵成后商量婚事时的细节,都仔仔细细梳理了一遍,写成了一份条理清晰的总结。敲下最后一个字,他顶着俩黑眼圈长长舒了口气,感觉自己这事儿办得够意思,任谁也挑不出毛病。
忽然,他猛地坐直了身子,像是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昏沉的脑子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劈开,瞬间清明得可怕。
他潘越什么时候成了给那个小白脸律师白打工的冤大头了?
他后悔,当初应该装糊涂,应该一问三不知,应该哄得蔺阿姨和许叔早早把婚事办了。谢媒礼稳稳当当地揣进自己兜里,到时候管他沈律师还是王法官,爱查查去!天塌下来有蔺阿姨那个“原配丈夫”和她自己顶着,关他一个社区红娘什么事?现在倒好,他吭哧吭哧给人整理资料,万一这资料里有什么对蔺阿姨不利的东西,传到许叔耳朵里,这婚事黄了怎么办?他那六万块找谁要去?
这么一想,前几天被的忐忑瞬间烟消云散。一股被忽悠了的恼火“噌”地窜了上来。
天一亮他就气势汹汹地杀到桓晋大楼下,连前台跟他打招呼都没顾上搭理,径直就往里冲。找到沈祁白办公室,直接推门而入。
“沈律师!你得给我……”他兴师问罪的话刚开了个头,就卡在了喉咙里。
沈祁白正坐在办公桌后,晨间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身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影。他今天没穿西装外套,只着一件熨帖的白衬衫,领口解开了一颗扣子,露出线条优美的脖颈曲线。他似乎有些疲惫,正微微仰头靠着椅背,用手指轻按着眉心。听到动静,他放下手,抬眼望去。
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在光线下显得格外清透,带着一丝懵懂的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眼镜稍微滑落了一点,让他整张俊美无俦的脸庞少了几分平时的锐利清冷,多了几分惹人怜惜的柔和。
潘越那满腔怒意在对上这副画面的瞬间就像被戳破的气球,“噗”地漏了大半。
“潘先生?”沈祁白坐直身体,扶了扶眼镜,声音很轻,“资料整理好了?”
他的语气自然可亲,仿佛之前那些带着暗示和施压的话从未说过。
“啊……嗯,好了。”潘越下意识地把手里的U盘递过去,气势不自觉地矮了几分,“那个……沈律师,我仔细想过了,就算蔺阿姨那边真有问题,我也是不知情的,我……”
“我知道。”沈祁白打断他,接过U盘,指尖不经意地擦过潘越的手心,带来一丝微凉的触感。他抬起眼,目光真诚地看着潘越,“之前提到‘连带责任’,是基于最坏情况的假设,是一种职业习惯,可能让你产生了不必要的担忧,我很抱歉。”
潘越愣住了,准备好的质问全堵在了嗓子眼。
沈祁白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变得有些无奈:“这个案子比想象中复杂,涉及跨境婚姻状态的认定,需要调取的证据很多,我在本地的人手和资源实在有些捉襟见肘。”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潘越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欣赏和信任的意味,“潘先生,你在这片地界上人脉广,路子活,沟通能力又强,有些外围的调查工作,如果能得到你的帮助,效率一定会高很多。”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些,“而且,尽快查明真相,对所有人都好。蔺阿姨如果真是被冤枉的,也能早日还她清白,她和许先生那边……后续的事情,也才好顺利推进,不是吗?”
潘越像只呆鹅,仍由沈祁白用网把他蒙头罩住。他听着沈祁白温温软软说出的话,脑子有点晕乎乎的。心里甚至莫名其妙地生出点“他好像也不容易”、“我确实能帮上忙”的英雄主义情怀。
“也……也是这个理儿。”潘越摸了摸鼻子,语气彻底软了下来,“那……沈律师你需要我做什么?”
沈祁白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快得让人无法捕捉。他拿起桌上一份早已准备好的清单,递给潘越,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温和与专业:“这几处地方,需要核实一些信息,还有几位关键知情人,可能需要你帮忙沟通一下。具体细节我都写在上面了,到时候我们一起核查。”
潘越接过清单,看着上面条理清晰的条目,感觉自己又被安排得明明白白。可奇怪的是,这次他心里却没有多少抗拒,反而有种被委以重任的诡异满足感。
“成吧,”他把清单折好塞进口袋,嘴上还硬撑着找补,“我试试看,可不保证一定能行啊。”
“我相信你的能力。”沈祁白微微一笑,那笑容在阳光下,好看得有点晃眼。
聪明又狡狯的恶猫,炸毛的时候得顺着他捋,等他自己回过味来,再用他在意的东西轻轻一引,就会乖乖跟着走了。
直到走出律所大门,被外面的热风一吹,潘越才猛地回过味儿来,随即结结实实地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我就是一傻叉。”该恶猫如是说。
第二天一早,沈祁白的微信就跟催命符似的响了:「九点,社区公园凉亭,不见不散」
潘越打着哈欠,拎着袋豆浆油条赶到时沈祁白已经在那里了。凉亭石桌上摆着打开的笔记本电脑、一沓整理好的资料。他本人依旧一丝不苟。
“早。”沈祁白抬眼,目光在他手里的油条上停留一秒,“我们开始?”
潘越悻悻地把豆浆袋吸得呼噜响,一屁股坐下:“沈律,你能不能体谅一下我们这种灵活就业人员?”
沈祁白不受干扰,调出一个时间轴:“根据你提供的记录,蔺淑华女士是在四个月前通过你认识的许明远。而我的当事人,也就是蔺淑华的合法丈夫魏先生,是在两年前赴澳。关键点在于,蔺淑华在与你接触时,坚称自己‘丧偶’。”
潘越懒洋洋地说,“蔺阿姨说得有鼻子有眼,说老伴儿走了好几年,一个人孤苦伶仃......”
沈祁白指尖在笔记本电脑上敲击几下,“所以我们现在需要证据链。”沈祁白目光锐利,“证明他在与你、与许明远接触时,主观上隐瞒了已婚事实,并进行以恋爱为目的的交往。这构成了欺诈的前提。”
“这怎么证明?”
沈祁白推了推眼镜,“不用担心,由我这边负责,不过必要的时候我可能会求助于你。”
沈祁白成竹在胸,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一起事实清晰、证据指向明确的常规重婚案调查。相比于他在律所处理的那些涉及巨额资产、跨国管辖、双方聘请顶尖律师团鏖战数月的复杂离婚案,这种社区层面的取证工作,简直是闲庭信步。
彼时,沈祁白面前是几位刚结束晨练的大妈,正热热闹闹地讨论着晚间档苦情剧的剧情。他调整了一下呼吸,走上前,用他惯常的、清晰而克制的语调开口:“您好,打扰一下,我是桓晋律师事务所的律师沈祁白,想向您了解一些关于蔺淑华女士的情况……”
话音未落,刚才还叽叽喳喳的大妈们瞬间安静下来,几双眼睛带着审视、好奇和一丝本能的警惕,上下打量着他。他那身价值不菲的西装、纤尘不染的皮鞋,以及那副透着精英感的金丝眼镜,在这里有种扎眼的“非我族类”之感。
“律师?”一位穿着红绸衫的大妈撇撇嘴,声音尖锐,“淑华妹子犯啥事儿了?我们可啥也不知道。”
“就是,我们就是一块儿锻炼锻炼,哪知道人家家里事。”另一位赶紧附和,眼神躲闪。
“小伙子,看你长得挺俊,干点啥不好,打听这个干嘛?”红绸衫大妈甚至带着点“为你好”的劝诫意味。
沈祁白试图解释法律程序的需要,试图用逻辑和道理让对方明白配合调查的重要性。但他那些话就像石子投入一锅浓稠的粥里,连个涟漪都没激起就被无声无息地吞没了。大妈们打着哈哈,互相使着眼色,说着“该回家做饭了”、“孙子要放学了”,迅速作鸟兽散。
连续两天都是如此。他去物业了解情况,被以“保护业主**”为由软钉子挡回;他想找蔺阿姨的邻居聊聊,对方要么装聋作哑,要么隔着防盗门缝敷衍两句“不熟”、“没往来”。
沈祁白第一次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他像一头优雅的豹,闯进了密密麻麻的灌木丛,空有利爪尖牙,却处处受制,寸步难行。
傍晚,他靠在车边,揉着发痛的眉心,看着社区里炊烟袅袅,灯火渐次亮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笼罩着他。最终,他深吸一口气,认命地拨通了那个熟悉的号码。
电话几乎是被秒接的,那边传来潘越痞里痞气的大嗓门:“哟,沈律,有何指示?”
沈祁白忽略了他的调侃,言简意赅,“我在你们社区,调查遇到点阻力。”
电话那头静了一秒,随即爆发出毫不客气的笑声:“哈哈哈哈哈!等着,小爷来拯救你!”
沈祁白被潘越领着往街口走,最后他们在一家烟火缭绕、招牌油亮的小店前刹住脚,
“老郭炒肝,全北京城独一份。”
沈祁白看着那泛黄的塑料门帘,门口摞得歪歪扭扭的笼屉,以及地上依稀可见的油渍,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或许我们可以找个更……安静的地方聊。”
潘越装作没听见,利索地撩开门帘,熟门熟路地找了个靠墙的卡座,抽了两张纸巾把油腻的桌面凳子胡乱擦了擦才示意沈祁白坐。沈祁白僵硬地坐下,试图把公文包放在一个相对干净的地方。
潘越坐定后扯着嗓子就喊:“郭叔!两大碗炒肝,三两包子,葱花儿多搁!再来俩北冰洋!”他转头看沈祁白,“沈律,忌口不?”
“……谢谢,我吃过晚饭了。”沈祁白有点心不在焉。
“得,那都我的了。”潘越笑嘻嘻的,身体前倾,压低声音,“说吧,具体啥情况?怎么就连您都搞不定了?”
沈祁白调整了一下呼吸,努力维持专业姿态:“许先生拒绝接听我的电话,也拒绝与我指定的助理沟通。我们寄送的所有法律文件也都原封退回。社区里蔺女士的邻居熟人似乎对‘律师’这个身份抱有极大的不信任。”
“哦——”潘越拉长了调子,一脸“我懂了”的表情,“您这套西装革履、公事公办的派头,吓着人家了。”
这时,炒肝和包子上了桌,浓郁的和酱香扑面而来。潘越熟练地拿起勺子,搅和着那碗粘稠的汤汁,吸溜喝了一大口,满足地眯起眼。
沈祁白看着那碗颜色深沉、内脏若隐若现的食物,默默地把视线移开。
“那依你看,该怎么办?”沈祁白发现自己竟然在向这个二十一岁,看起来极不靠谱的年轻人求助。
“简单啊!”潘越嘴里塞着包子,含糊不清地说,“您别出面。等我消息,我帮您去套套话。那片儿我熟。”
“这不符合程序……”沈祁白下意识反对。
“程序?”潘越乐了,放下勺子,“您按程序来不是卡壳了吗?”
沈祁白看着潘越那得意洋洋、带着点小狡猾的笑容,第一次对自己信奉的“规则至上”产生了些许怀疑。在这个他完全陌生的领域,这个市侩、油滑、满身小聪明的年轻男红娘,似乎拥有着他无法企及的能力。
他无奈地揉了揉眉心,发现自己不仅搞不定关键证人,甚至连一顿炒肝店的饭局都应付得手足无措。
“那么,”沈祁白终于妥协,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依赖,“就拜托你了。”
潘越用力拍拍胸脯,汤汁差点溅到沈祁白洁净的衬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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