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2015年7月12日,早8点多,巧国最天才的玄师把自己关在占星阁最顶层的房间里,已经有几个月了。
暗色的帘幕将房间严严实实地遮住。这帘幕薄如蝉翼,却能将仲夏早晨的阳光一丝不落地挡在窗外,也隔绝了窗内的一切。
窗外人声喧嚣。
“又有万箫的爪牙企图越狱,这帮鸟人真没个消停!”
“上好的照妖镜,除祟符,镇宅符——便宜好用,便宜好用——”
“您没毛病吧?您追尾我的飞剑,还反咬我一口?咱们官司上见!”
“关于对山外界往来条例的修订……保密法修正案……”
窗内落针可闻。
房间与日光阻绝,十分昏暗。不过其中亦有两处光源——暗金的墙壁上,高挂着数盏暗淡的、枝形缠绕的灯。高墙之下,与墙壁相同颜色的地板上,是一片占据了大半房间的,复杂、令人摸不着头脑的图阵,它奇异的纹路上不时闪过明明灭灭的微芒。图阵的中央飘浮着一个罗盘样的金属器具,罗盘的中心是一个半透明的球体,一滴鲜红的血液在球中飘游。
影影绰绰的光照出一个冥府幽灵般的女人。
她身形瘦削,垂至脖颈的头发有一小半是白化病人般的雪白。她面无血色,也无甚表情,只紧紧盯着地板上的图阵和图阵中央的罗盘。一道光芒闪过,映出女人灿金色的,呈倒8字形卧在眼球中的重瞳。
“咕呱。”一片浓稠的寂静中,女人衣角边的蟾蜍突兀地叫了一声。她猛地起身,身体紧绷着前倾,更加紧迫地盯着前方。
就在这时,罗盘中心的球体突然绽出耀眼的白光,图阵——或者说法阵也光芒大放。女人定睛看了片刻,伸手召来一张泛黄的纸,飞速写下几个字:那孩子找到了,速至占星阁。她一扬手,纸条马上被一道墨黑的、火焰一般的水流吞噬,它在一瞬间被完全消解,连灰烬都没剩下。
她轻勾手指,将那滴血从小球中唤出,血滴依偎在她指尖,转变成一颗暗红的珠子,伸出两条细银链,系于她脖颈上,藏匿于她衣领间。她一挥袖,房间里的法阵、仪器,全部消失无踪。
女人大步走出房间,疾速穿过一条条长廊、楼梯。途中遇到的人们纷纷停下来向她问好,可她都无暇理会。当占星阁的大门就在眼前时,这位自大巧共和国立国以来,最天才的玄师脑中又一次浮现出了那条预言,那条由她亲手作出,堪称她最大的痛苦的根源的预言——
“不死之魔将被持剑之人打败,她会是战争的结束,也是开始。”
与此同时,在世界的另一端,占据亚欧大陆东南角的华国,某个北方小城的一所孤儿院里,刚上演完一场小型“战争”。
战斗现场一片狼藉。桌椅板凳胡乱向外支棱着四腿儿,汤水饭菜、锅碗瓢盆、脏布片飞了满地,甚至还有星星点点的血迹。哭嚎声,抽泣声,咒骂声,大人们的斥责声不绝于耳。当然,还有观战的孩子们在交耳议论着。
闹事儿头子任冰歌,她简直是个怪物!
这所在美好的七月清晨陷入一片混乱的孤儿院全名为“彩虹儿童福利院”,它在本地享誉盛名,不是因为优越的环境或设施,而是因为这儿的老师们。他们格外负责能干,以致这里的健康孩子们有不少都考上了重点高中,甚至重本大学。这成绩对于孤儿院来说格外难得,就连市政府都为此格外给这颁发了荣誉和补贴。
彩虹孤儿院是一个和谐友爱的大家庭。老师们常说,虽然孩子们失去了父母,但是能够被这里收留也算是不幸中的幸运了。大多数孩子对此都非常赞同。
可是任冰歌不这么认为。事实上,她就是这的首席刺儿头,彩虹孤儿院最大的不和谐因子——她总是到处挑动事端,和老实的男孩们打架斗殴。最可气的是,她从来都不服管教,屡教不改!甚至还在女孩中“拉帮结派”,带坏其他的女孩们!
冰歌似乎是生性野蛮难驯,这一点在她刚来孤儿院的第二天就有所显现了。不过那时,老师们万万没想到,这个小女孩日后会惹出那么大的麻烦。如果早知如此,他们必定会对她施以最严厉的管教。好教她知道,什么是规矩,什么是女孩家该有的样子!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一个五岁男孩抢走了一个三岁女孩私攒的小面包,并使劲拧了她几把。小女孩的胳膊上立刻绽开几簇青紫,她委屈地缩了起来,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可是不敢反抗。
她当然是不该反抗的。老师们说,女孩子不应该打架,最最不该和男孩打架,这不稳重。当然啦,像老师们说的,孤儿院的男孩们本质都不坏,他们只是还不成熟。像抢夺更小的女孩们的东西啦,和她们打闹几下啦,”都是小事,等这些小男子汉们长大了就好了。
反倒是有些女孩,又懒惰又不懂感恩,简直是坏到了根儿!她们竟然一点儿都不念着男孩们的好——要知道,打水和倒垃圾这种活,男孩们可从没让女孩们干过。大扫除的时候,男孩们还会拖地!虽然女孩们也要用抹布擦地,用刷子刷砖缝,但那本就是她们分内的——女孩子家要连基本的家务都不会做,将来要被人戳脊梁骨笑话的!但懒丫头们真是一点儿活也干不明白,不是抹布用完了没洗净、没叠好,就是刷完的砖缝上还有白印。反观男孩们,拖地拖得是多么干净啊!最公允无私的蒋老师没少为这个惩罚这些丫头们。
孤儿院的绝大多数老师和护工要照顾残疾、患病的孩子们和脆弱的婴儿,有的还要辅导、督促孩子们的学业。健康孩子们之间的一点小矛盾,便让他们爱莫能助,无暇理会了。
不过还有最有责任心、最有爱心的“妈妈”老师蒋宁丽。她是个高且瘦的年青女人,有一头染成棕黄色的短发,眼睛很大,嘴唇又薄又直。女孩们不是没试着报告给她过,可她只会斥责男孩们几句。而且,打小报告会招来男孩们更凶猛的报复。如果女孩们竟胆敢反抗,几个男孩就会举着被挠红的手臂,装模作样地哭喊着跑去找蒋老师。蒋老师便会把全体女孩痛骂一通,用词花样百出,不过污秽粗鄙是核心基调,她格外偏爱p眼、蛆虫、下水道里的脏老鼠,以及一些与品行相关的词汇。
真难想象,那么板正严肃的一张嘴,那样薄薄的两片嘴唇,是怎么一两个小时不间断地吐出这些词的。等骂痛快了,她就会抓着被指认动了手的女孩们的胳膊,把她们拽进禁闭室,一关就是六七个小时,只给水和每人一小块面包——女孩们身上的伤势,她可看不见。
因此,面对男孩们越发肆意的行径,女孩们大多选择忍耐。毕竟,老师们说,女孩子打架是不对的。而且如果谁动手被报告给蒋老师,她可就要倒大霉啦!
不过冰歌可不管这套。她已经被恶心够了,她大步走上前去。
女孩们拼命冲她使眼色,有的还拉住了她的胳膊和衣角。但冰歌并没有理会,她扯开那个正作威作福的男孩,一拳砸向他的脸。
战斗结束得很快,不过几分钟,任冰歌的脚就牢牢地踩在了那男孩背上,男孩鼻青脸肿,身体动弹不得。冰歌也不是毫发无损,她头发蓬乱,衣服被抓坏了几处,胳膊上还有几处淤青,但她的眼睛里却放出一种锋利又明亮的光芒。这是愤怒的光芒,也是胜利的光芒。
那一天,冰歌时龄三岁零五个月。
当晚,冰歌就被蒋老师拽进了禁闭室,并且遭遇了足以突破孤儿院历史的严厉惩罚——她被关到了第二天晚饭后。
等到食堂只剩下些残羹冷炙,蒋老师才昂首挺胸地打开了禁闭室的门。她本来期待着看到一张流露出悔恨、饥饿、害怕,最好还带着泪痕的脸,可当她真正看见禁闭室里的小人儿时,她平直的嘴角不可避免地扭曲了。只见那个可恶的、疯疯癫癫的丫头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面色红润,看上去既不饥饿也不害怕,更别提什么悔恨了。
冰歌仰着下巴,镇静地打量着蒋宁丽,她心里一半燃烧着对这个薄嘴唇的怒火,一半充盈着对孤儿院女孩儿们的同情与感激。冰歌饭量大,这会儿本该被饿得头昏眼花、有气无力,不过多亏了那些女孩们,她令蒋老师所愿成空了。
冰歌被关的当晚,她们便确立并实施了“天降魔仙营救计划”。领头人是个瘦小的四岁女孩,叫杨惠。整个计划从流程制定、总指挥,到那泛着傻气的计划名都出自她手。她脑瓜儿机灵,又从小在孤儿院长大,对这儿很熟悉,并且据她自己说:“早就看那群作威作福的公鸡和包庇者不顺眼了。”
她召集了其她三个对孤儿院现状不满的四五岁女孩,外加一个不速之客——白天被抢面包的三岁姑娘,一向胆小又爱哭鼻子的邵薇薇。杨惠本不想要她——太小的孩子不顶用,但架不住这小孩抱住她的腰可怜兮兮地央求,只好应了。
她们在老师查寝过后溜到了一楼,打开窗户翻了出去,顺着院墙边儿一路溜到有着教室、活动室、禁闭室和她们的“天降魔仙”的正门大楼,撬开一个松动的窗户翻了进去。情报兵最先进,一个背着书包的女孩第二个进,她背包里塞满了食物——有晚饭剩的包子、为第二天早饭准备的面包和牛奶,还有一些杂七杂八、好隐藏的小零食,其中大多数是女孩们趁厨房关门上锁前摸进去偷的,一小部分是大家的私藏。
营救小分队行进到四楼的一个教室门前,它的楼下正是关押着冰歌的禁闭室。美妙的是,它是一个空教室,而孤儿院的空教室是不单独上锁的。更美妙的是,它有窗户。小分队掏出一早准备好的、粗糙但足够结实的拼接长绳,用它系着食物包降到楼下窗前,同时派出一人到禁闭室门前和冰歌联系——薇薇自告奋勇领了这项重任。
冰歌打开窗户,取出食物,拽三下绳子,楼上将书包拉回,小分队撤退,消除一切作案痕迹,拆掉重要作案工具——长绳,各自回寝。营救任务圆满完成!薇薇还细声细气地对冰歌表达了感激与崇拜——她自己的,还有小分队其他成员的。说着说着,她想到冰歌是因为自己才受罚,忍不住抽抽噎噎地掉泪珠。冰歌隔着门轻声安慰了她一会儿,薇薇才止住眼泪,红着脸跑走了。
有句话说得妙,加深友谊的最好方式不是一起做好事,而是一起干坏事。经此一役,女孩儿们之间多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默契、信任,和一股荣耀感。小分队自觉办成了一件大事,她们第一次合作完成了一次解救、一次反抗,还将近乎无法战胜的蒋老师蒙在了鼓里!
自那以后,小分队紧密联合在一起,而且队伍越来越壮大。当队内成员终于突破两位数时,杨惠提议说要起个炫酷的名字,不如就叫“闪电帮”:闪电所至之处,恶人得诛,弱小得扶。又两眼放光道,既然是帮派,就得有老大和军师,老大自然是冰歌,至于军师嘛,她相信自己能胜任。
大家都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冰歌也笑说,军师这次进步很大,闪电帮可比什么天降魔仙好多了。这下冰歌可犯了众怒,队里五岁以下女孩们的偶像大多都是小魔仙——这可能和孤儿院的电视里不是放《吧啦啦小魔仙》,就是《小哪吒》《喜羊羊与灰太狼》《小鲤鱼》有点关系。女孩们围上来七嘴八舌地缠住冰歌讲着她们的偶像有多厉害,做了多少拯救世界的事,冰歌只好连连认错求饶。
总而言之,闪电帮就这么成立了。头儿是冰歌,狗头军师是小惠。闪电帮的成立令更多女孩开始鼓起勇气反抗欺凌,也令一些老师对“败坏风气”的冰歌越发不满,越发加强了对女孩们的教育。在老师们,尤其是蒋老师严厉的注视下,闪电帮以外的女孩们不敢跟冰歌一行人有任何接触,恨不得走路都躲得远远的——大家都不想被敬爱的老师责骂。
而男孩们,他们几乎都对闪电帮恨之入骨——这群臭丫头太爱管闲事了!连他们悄悄欺负帮派之外的女孩都会被盯上!也不知道她们哪来的情报线。男孩们绞尽脑汁地想法子,可是那些方法全都不管用——正面应对?完全打不过。女孩子本就发育得早,更何况还有任冰歌那个夜叉怪胎!那使阴的呢?栽赃陷害啦,偷偷打骂、威胁年纪小的女孩啦……也不成功!因为被栽赃挨罚的女孩会得到闪电帮全体的帮助,陷害人的家伙们则会得到闪电帮全体的报复。至于被欺负的孩子,冰歌会保护她们,还会狠狠地揍一顿欺凌者——对这种事,她下手格外狠。肿脸乌眼儿青、打掉牙、扭挫手臂都是小意思。一次不够,那就再揍两次、三次,一直到对冰歌的畏惧彻底压过他们作祟的念头为止。至于自己会不会因为打架、“欺负人”受罚,冰歌压根儿不在乎。
在孤儿院的生活每天都有新的波折——老师的不喜和针对,男孩们的各种伎俩,其他女孩们的躲避,甚至出卖。不过,这些对冰歌都不是难题,更何况她还有朋友们相伴。可是冰歌仍然不喜欢在这里的日子——这儿太怪了,不仅是孤儿院,而是她来到这里后,接触到的几乎所有人和事都给她一种很不舒服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的烦厌感。
冰歌不大记得来彩虹孤儿院前的日子,大人们也对她的来历支吾不清,只说她是在孤儿院正门大楼的台阶上被发现的。冥冥之中,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自己并不属于这里。
为了搞清楚那无处不在的、令自己反胃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冰歌几乎是如饥似渴地阅读,不知疲惫地吸取着各种知识。但她并不信任书本——文字——哪怕是权威的文字也时常让她感到近乎本能的不适和厌恶。冰歌最信任的只有自己。
5岁那年,冰歌和孤儿院其他八个6、7岁的孩子进入了小学。在这,冰歌终于明白了那让她烦厌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令冰歌失望的是,小学的课程对她而言太过简单,她忍耐了两年,在二年级末的时候找上班主任提出跳级,经过几番争取,终于获得了直接念四年级的资格。小惠紧随其后,也跳到了四年级。
日子就这么在上学,玩笑,打架,被关中过去,转眼间冰歌就过了10岁,刚刚以优异的成绩通过了小学的毕业考。顺利的话,两个月之后她就能成为一名中学生了。可最近几周,各种让冰歌不得不在意的怪事接踵而至。
先是有一次她跑下楼梯的时候踩空,大家都以为她会摔个狗啃泥,薇薇甚至急得叫了起来——怪就怪在她没有。在踩空的那一瞬,她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托了一下,等她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稳稳地站在了楼梯下的地板上。
还有一次,那天是周末,她吃过早饭后就开始胸闷气短、心烦意乱,于是决定去后院找棵没人的树,爬上去躺一会儿。刚爬到半道,冰歌身边的空气突然无缘无故地炸开,气流把她狠狠掀了下去。她摔得背疼屁股疼,那股令人烦躁的胸闷气短倒是好了不少。
还有,她开始做一些奇怪的梦,梦里频繁地出现一个相貌俊美的卷发女人。有的时候,是在乱花散落、藤蔓织网的野草甸上,卷发女人将她高高举起,举着她飞转,笑声像风铃一样。阳光洒下,为女人明朗的笑脸着上耀眼的金色。被托举着旋转的她仿佛在飞翔,身侧清风好似要将她托得更高。
有时,是三个女人围绕着她,但和她最亲密的总是那个笑容如同夏日灿阳的卷发女人。更多时候,她梦到的是卷发女人在火中战斗的情景。冲天的烈火看不到尽头,火焰中不断有各色光芒闪过,其间更有雷鸣电闪,风刀霜剑。女人的身影时隐时现,她手持一柄状似长枪的武器,在烈火中如蛟龙在海,以一己之身与数人激战。而冰歌被困在方寸之地,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女人先是击退了所有敌人,随后自己也颓然倒地。冰歌确信,这个女人和自己的关系绝对不一般,很可能她就是自己的妈妈。
冰歌没有把这些怪梦告诉任何人。只是有一晚,她在又一次目睹女人倒地后猛然惊醒,脑袋“砰”地一声撞上了上铺的床板,惊动了在上面睡得正香的小惠。
“怎么了头儿?”小惠迷迷糊糊地问道。
“没什么,只是个噩梦。”冰歌平躺在床上,茫然地注视着黑暗,不知怎的,嘴巴就自己张了开来:“狗头。你说,我妈妈有可能还活着吗?”
“叫我军师!”杨惠硬是用气声制造出了一种咬牙切齿的气势。
冰歌无声地笑了,放柔声音道:“军师。”
过了一会儿,她听到小惠闷闷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或许吧。谁知道呢……也许她还活着。等成年了,你陪你一起找!”
“我们都会。”她又补充道。
冰歌感到自己的心被什么温热的东西填满了,有一点胀胀的,不过很舒服。“谢谢你。”她说。
“鬼客气!我跟你,咱们几个,那是谁跟谁……快去睡……”上方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化作了鼾声。
第二天早饭时,趁着大人们临时开会,冰歌和朋友们谈论起关于妈妈的话题。邵薇薇说,她没有爸爸,妈妈很爱她,不过得重病死了。杨惠说,她是被遗弃的,她不在乎自己妈妈是谁,也不喜欢杨惠这个名字,要叫就叫杨慧!轮到冰歌时,她艰难地开口:“我妈妈……她可能是战死的。或许她还活着,只是被困住了,不能来找我。”
一时间,大家都看向冰歌。冰歌回望向女孩们,笑道:“都看我干什么?我没事。”
“这么说,你妈妈是个军人?好厉害!我以后就想当个军人,把敌人打得屁滚尿流!”说话的是个戴眼镜的女孩,叫于欢,人如其名,是大家的开心果。她做出举枪射击的动作,嘴里不断发出“咻咻”的声音,又模仿起敌人被射中后,歪鼻斜眼地倒下的样子。她一边表演倒下,一边做着夸张的鬼脸,逗得女孩们嘻嘻哈哈笑作一团。
这时,一个讨人厌的哼哧哼哧的声音响起:“哼,狗屁的军人,烈士子女哪会来这?她妈怕不是个表子。没听那母夜叉是在台阶上被发现的吗?肯定是她表子妈没脸出现在人前,放下她就跑了。还什么战死?切,保不齐是被原配叫人打死的呢。”
冰歌的笑容还停留在脸上,在一瞬间,她的头脑发热发胀,耳边的声音统统变得模糊,只剩下那个喋喋不休的、侮辱她母亲的声音和她自己的心跳声在她耳边异常聒噪地嗡嗡作响。她缓慢地转动脖子,看向那个声音的源头。
说话的是个皮肤棕黑的小胖子,叫蒙浩。这个讨厌鬼一贯酷爱编排是非,贬损女孩们,这毛病直到现在也没改。他本以为女孩们正在嬉笑,不会听到他。这家伙甚至暗自得意,自觉刚刚这番言论十分有理有据、无可挑剔,简直说得绝,说得妙!
可他错了。他将为自己的言行付出代价,就在今天,就是现在。
蒙浩对着身边的狐朋狗友口沫横飞,一开始还知道压低声音,后来越说越起劲儿,几乎手舞足蹈起来,他一边痛骂可恶的任冰歌,一边绘声绘色地编排起冰歌妈妈“偷情”的故事,活像他亲眼看见了一样。正说到精彩处,蒙浩突然眼前一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强扭着手臂摁在了地上。他屁股下的可怜椅子被带翻,发出如释重负的一声巨响。
胖子的肩胛骨疼痛无比,同时脖子又受到重压,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不受控地翻起白眼。冰歌用膝盖抵着这胖子的肥肚子,手用力扼着他的脖子,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涨红的脸,下巴因为愤怒而紧绷。熊熊的怒火从她的心脏一直燃烧到头顶。她松开了蒙浩被压得溢出了好些肥肉的脖子,对着他那可憎的脸狠狠地扇了下去!
巴掌声一炸响,旁边一个黑猴儿似的,眼珠子滴溜溜转个不停的男孩像是被按下了什么开关一样,惊叫一声连滚带爬地跑开了。杨惠见状瞪大了眼睛,一拍桌子,噌地站起来,指着他大喊:“快抓住他!他要告老师!来个跑得快的!”
话音未落,立时就有个高个子瘦溜溜的女生窜了出去。对面阵营里,一个高且白壮的男生怒目起身,抄起身旁两人的不锈钢餐盘就往追人的女生头上砸。好在他准头不太好,第一个压根儿没砸中,可第二个结结实实地砸在了女生脚上。她表情扭曲了一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等她回过神来,黑猴已经跑远了。
高壮男生又抢过一个餐盘待要再砸,突然手上-痛,嗷地一声缩回了手,被举高的餐盘正好落下来砸在他自己的肩膀上,饭菜泼了他的队友一身。男生正疼得捂着肩膀大叫,就被队友猛推了一下,还伴随着一声:“你帕金森啊!”
始作俑者正是被气得涨红了脸的小惠,她利用装共用勺子的碗完成了这一壮举。但高壮男显然并没找到凶手,于是他把矛头转向看上去比较弱小的邵薇薇。
一盆能把人烫出水泡的热汤向薇薇泼了过来。这孩子正愤怒地向对面扔着勺子,对即将到来的危险一无所觉。好在小惠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拉到了桌子底下。
看到薇薇差点遭此大难,闪电帮的女孩们都气坏了,纷纷绕过桌子向对面发起大进攻。于欢更是怪叫一声,跳上桌子抡起板凳开始“打地鼠”。
“回来!都给我回来!乱了套了!”杨惠声嘶力竭地大喊。可惜这时根本没人听她的。
冰歌似乎也失去了往常的理智。她对外界的声音充耳不闻,只是用力扇着巴掌。
蒙浩像条被扔上岸的肥鱼一样拼命挣扎。他的脸肿了,挤得他的眼睛越发的小,芝麻大的眼睛里,涌出一大堆眼泪和鼻涕,糊得他的脸越发的晶莹剔透。一开始,他还发出杀猪一样的惊天哭嚎,夹杂着各种下九流的污言秽语。慢慢地,他不再骂了,只是哭喊着救命,嚎啕着求冰歌放过他。冰歌一把拎起蒙浩的领子,俯下身一字一句地阴沉沉道:“你、这个、贱人!”说罢,一拳重重砸向蒙浩的鼻子!这一拳下去血浆迸溅,蒙浩脑袋一歪,发出一声惊天的惨叫。
冰歌举起拳头还要再打。就在这时,高壮男生扯着嗓子盖过了胖子的嚎叫声:“任冰歌!你他妈的再不住手,我就拿这小屁孩儿的头撞墙!”
这话仿佛兜头给冰歌泼了一身冷水,她出走的理智瞬间回归了。冰歌保持着举拳的姿势,抬头缓缓向声源处看去。这一看便令她目眦欲裂:高壮男生正一手将一个瘦弱女孩的双臂反剪着拎过头顶,一手抓着她的头发,作势要往墙上撞。
女孩被吓得抖如筛糠,满脸都是泪水。她并不是闪电帮的成员,也压根儿没掺和进混战。只是一个躲避不及,便被这高壮男趁乱抓作了人质。
男生名叫辛白直,因为长得还算周正颇受老师们的喜欢,也是男生团伙儿里最欺软怕硬,最擅长使阴招儿的人。他不敢抓野蛮的闪电帮女孩,便逮住机会捏了这个软柿子。此时他满意地看到任冰歌乖乖放下了拳头,站起身神色紧张地看着他。
辛白直笑看向冰歌,他左嘴角夸张地向上咧起,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嗤笑,却仍将女孩紧紧抓在手里。冰歌心里警铃大作,她立刻拔脚冲上前去!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辛白直抓着女生头发的手猛地一用力,就将她的头撞向墙去!
有人在大笑,有人在惊叫,有人在嚎啕,有人在抽泣。
冰歌陷进了一种诡异的冷静里。外界的声音似乎和她的耳朵隔了一层厚厚的屏障,她内心的声音——那冰冷地燃烧着的愤怒,那狠狠攥着她的心脏的愧疚,也似乎成了另一个人的,她还能清晰地感受到它们,却无法被它们影响了。她紧紧地盯着辛白直的手,一股异样而澎湃的感觉从她体内滚过,这感觉就像是有滚烫的水流从她胸腔深处咆哮着翻涌而出,经由她的眼睛直射向辛白直的双手!
就在这时!
辛白直的手突然变得通红肿胀,还迅速冒出了水泡,颗颗都有人眼球那么大。不过一眨眼的工夫,水泡就遍布了他整双手。他大叫一声,把女孩往外一甩,蹲下身举着手哀嚎起来。
于欢离女孩近,连忙伸手将她接在怀里。冰歌这才松了口气——总算没有女孩真的受伤,顶多就是被淋了饭菜,或是在混战中被刮破了皮。不过对面就没那么“幸运”了,他们中的不少都挂了彩——闪电帮女孩们“家伙事儿”一向使得很明白,配合得也一向很默契。
“怪物!任冰歌是个怪物!她隔空把辛哥的手给弄废了!你们还敢跟着她?她就是个恶毒的巫婆!”一个白净矮小的男生跳出来,指着冰歌大喊。他神色异样,激动得满面红光。
“蠢货!我是拿汤泼的他,你眼瞎没看清吧。”冰歌立刻反唇相讥。她攥紧了拳头,好让自己的手指不再颤抖。
“就是!我也看见了!我看你是眉毛底下长俩洞,不看东西喘气儿忙!你是鼻孔不喘全做嘴,信口胡说喷鼻屎!”杨惠马上挺身而出,帮腔道。
“就是就是,我也看见了!你们自己比蜗牛还慢,不要胡乱揣测冰歌!”这是薇薇。
“我也看到了!”“还有我,还有我!”
“就是,别瞎掰了。”“白乐乐,你胡说也得有个限度吧!”
“我也看到了!唰的一道残影,老大快得跟闪电一样,也不怪你这菜鸡看不着!”
这是闪电帮的其她女孩们。
“白乐乐你嘴巴放干净点!信不信老娘扇你!”这是狠狠地瞪着矮小男孩的于欢。
白乐乐不管她们,只是叫道:“怪物,巫婆!怪物,巫婆!”
又有男孩对女孩们喊道:“别狡辩了,我们大家都看见她是怎么使妖术害辛哥的了!我要是你们,就离那个怪物远远儿的!谁知道她接下来又会害谁!”
几个闪电帮之外的女孩立刻后退了几步,闪电帮周围被让出一片空地。
“蒋老师说的对,任冰歌不是好女孩,我们不和坏孩子一块儿。”
“我早就知道她不是好人,她的怪力也很奇怪!再说,哪有女孩子成天打架,打起架来还那么吓人的呀?”
“离她远点……”
“嘘!快别说了,小心她诅咒咱们!”
闪电帮女孩们立刻围绕到冰歌身边,略微张开双臂挡住她身前,怒视着躲在一边议论的家伙们。
议论声小了些,那些人用看怪物的眼神斜眼瞥着冰歌和闪电帮。
“辛白直拿子涵的头撞墙,你们不怕他,怕我?”
“还不是你先打人!子涵,你怎么还在她们那?快回来啊!”
被冰歌救下的女孩闻言抖了一下。她垂着眼睛,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像她这样的怪物,就应该像过去一样,被沉塘,被烧死!”白乐乐躲在几个男生身后抻着脖子叫嚣。
男生们对视一眼,一起叫道:“沉塘,烧死!沉塘,烧死!沉塘,烧死!”
“这种女的就是害人精!就应该捡起咱们的传统,不然她们要反了天了!沉塘,烧死!沉塘,烧死!”
“给脸不要脸!”于欢怒了,她攥起拳头就要上前。
闪电帮女孩们忙拉住她,她们一边拽于欢,一边扯着嗓子痛骂男孩们,试图把他们的声音给盖过去。冰歌冷冷地盯着男孩们一开一合的嘴,试图再聚起那股伤了辛白直的能量。但那能量似乎被什么东西给吹散,怎么也聚不起来了。
战斗双方从对打改为了对骂,整个食堂吵吵嚷嚷,乱成一片。噪音终于还是引来了老师们,他们喊叫着试图维持秩序,可惜收效甚微。直到一声大家都很熟悉的怒吼响起:“都给我闭嘴!”
一时间,所有人都安静下来。老师们见能管事的来了,纷纷松了口气,叹息着离开。
是蒋老师。她铁青着脸,掐着一开始追人的女孩大步走了过来,身后跟着得意洋洋的黑猴儿。
蒋宁丽打量了下四周,脸色像唱大戏似的由青转绿再转白,最后涨得通红。她搡开被她抓住的女孩,扑到男孩们那边,一手拉起蒙浩,一手环着辛白直。
孩子们连大气都不敢出,食堂里只能听见蒋宁丽越发粗重的呼吸声。她颤抖着说:“去,快把阿浩和白直送去医务室。”立时,站出四个男孩逃也似地把抽噎着的两人拉走了。
蒋宁丽深吸一口气,随后有些狰狞地微笑着问:“谁先动的手?”
“是我。”“是她!”
同时有两股声音响起,一股来自伸手指向冰歌的男孩们,另一股来自向前走了一步的冰歌。
“是蒙浩先骂冰歌的妈妈的!”薇薇几乎要跳起来。
“辛白直还拿餐盘砸人!他是最先开始扔餐盘的!”于欢嚷嚷。
“老师,辛白直刚刚要拿子涵的头撞墙!大家都可以作证!”
“他还拿热汤泼薇薇!薇薇差一点就被烫伤了!”
杨惠拼命挤眉弄眼,想阻止大家的解释——“解释就是狡辩。”这可是蒋先生的名言。
果然,蒋宁丽的脸色越发败坏了。“都闭嘴!”她厉喝。“你说。”她看向冰歌,神情沉得可怕。
“是我先动的手。是我打的蒙浩,辛白直的手也是我弄伤的。”
“你往他手上泼了什么!?”
“热汤。”
“好。很好。”蒋宁丽微笑道,从怀中掏出了一把铁戒尺。
灵界文法与此界不同,为方便此界读者,同时保留灵界风味,笔者将一些词字进行替换,或有违此界语法之处,还请见谅。
如:现当代的灵界习惯用泛指人类的人称代词同时指代女人,而男人另有人称代词指代。
笔者本想另起一字:“男也”,但打字不便,又恐徒增诸君困惑,故,使用“她们”替换“他们”,“其她”替换“其他”,即用“她”替换“他”的泛指用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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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1 被遗失的“疯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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