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谈过后,汤蕴满肚子的话没敢张嘴。阿耶阿娘心思明确,自己若与崔平陆彼此看不上,那便将礼物尽数退还,推了崔娘子想定婚约的念头,但依着阿娘的意思,自己与平陆尚不相熟,要去推,也得再相处段日子看看。至于阿楹,无论如何不能嫁给崔府,若是生出高攀的心思,那便真是不自量力
黑甜一觉,回纹木窗外是个蔚蓝晴朗的好日头。前几日,崔府流水价似的往府里头送东西,看得院子里的小女使们嚼起了舌根,都在议论三姑娘与崔六郎是否就要好事将近来?
汤楹听得来气,一咬牙一跺脚将此事捅到王娘子跟前,王娘子手腕铁血,将这些滋生谣言的女使打的打骂的骂,手嘴并用地把这股歪风邪气给治了下去。狠狠操劳一场,这才回味过来,汤楹为何而气?难不成她真起心动念要嫁给崔平陆?随即吩咐管事李娘子找了个手脚伶俐的丫头去盯着汤楹。
用完午膳以后,王娘子收到崔府拜帖,上书崔平陆今日休沐,申时来府上接汤蕴去崇仁坊润笔市场逛逛,用完晚膳再回府。王娘子看完,一句话也没说,便将帖子原封不动送去抱石轩中。
汤蕴睡醒午觉,软洋洋地靠在红木软榻上打了个哈欠,手旁放着一卷未看完的《竹书纪年》。
一个身型清瘦的蓝衣女使站在榻旁,将拜帖递到汤蕴手中:“姑娘,娘子说崔小郎君不错,叫您再斟酌斟酌。”
汤蕴睡眼惺忪,草草翻看拜帖后又靠回软枕上:“润笔市场,去吧。”而后想起汤楹,虽然母亲明令禁止自己再提让她嫁进崔府一事,但自己既然答应过她,那就得言而有信。揉着眼睛坐起身来,汤蕴对着女使招招手,轻声道:“鹤梦,去把这消息递给阿楹院子里的人。”
“姑娘,娘子那边......”鹤梦有些犹豫:“李娘子说了不许。”
“出事了我担着。”汤蕴对着她做完保证,自觉地坐到铜镜前去:“叫一星进屋来吧。”
“是。”
一星穿着一身碧色衣衫,从屋外快步而来,走到汤蕴身后,眉飞色舞地问了句:“姑娘今天想要什么样儿?”
汤蕴望着镜中的自己,已然很满意,只是面色苍白。缓缓恢复了精神:“都好。”
一星用手指点了点嘴角,片刻后双手即在她发丝间拨动,不出半盏茶的功夫,便挽出一对漂亮服帖的飞仙髻,额角两边留出两缕碎发修饰面部,接着在发顶上插一对金丝蜻蜓发钗,中间缀一颗脆亮的红宝石,配凤血石耳铛。而后描出两条斜长入鬓的细眉,取胭脂在脸上轻轻涂抹出气色,又抿了口脂,便不再多做修饰。接着从梳妆台上挑出一罐苦艾香粉往身上抹了抹,周围都染上草药的香气。
汤蕴挑出一身宝相花纹橘红对襟上襦搭月白色破裙,配一条青绿披帛,揽镜自照,就如壁画上走出的仕女一般。
刚收拾完毕,一星正要夸赞,鹤梦便进门传话,平陆已至院外。
从月亮门出去,只见平陆今日以玄带束起全冠,穿双对忍冬纹帝释青圆领袍,腰间一条黑色玉蹀躞,挂着团龙羊脂玉佩,足蹬长靴,板板正正地背手站在门口,望着院子角落那棵树叶渐黄的树木。
一星替汤蕴做了最后的检查,确定浑身上下挑不出一丁点儿毛病后,对她使个眼色,便垂下头跟在她身后。
平陆听到脚步声,回头对着汤蕴一笑,随即双手交握行了礼节,汤蕴亦回他一笑,蹲身做福。彼此都未开口,微风拂过时,天地之间仿佛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这一刻,平陆的心忽然跳得有些乱。
汤蕴见他长久地不说话,疑心是否自己身上出了问题,便主动去问:“怎么了?”
平陆腼腆地垂下清亮的眼眸,心中满是不安,连声道真是失礼,顺着青石板路一面往外走,平陆一面说:“这几日我休沐,也许每日都要来府上叨扰,请青琅宽恕则个。”话毕平复心情,平陆不断在心中提醒自己,在她面前还是稳重些好。
汤蕴不咸不淡地回一句:“无妨,不耽误你公务便好。”
平陆仰头望了望天,被光线晃得有些睁不开眼,接着转移话题:“这个时辰约你出门,想着到地方先吃一顿,不知你平素喜欢吃什么?”
“这说不好,清淡些即可。”
“姑苏人,喜欢甜口?”
汤蕴点点头。
“可有忌口的食物?”
汤蕴摇摇头。
一路上,平陆打听了许多关于汤蕴自身的问题,一番调查做完,对她的喜好了解了个七七八八。行至侧门,将汤蕴送上马车,自己则骑上那匹通体雪亮的玉兰白龙驹,跟在一侧。
端坐马车之中,汤蕴捏着手中的丝帕,决定找着机会便将话说明白,要直白不留余地,将自己从崔汤两家结亲一事中脱身而去,免得浪费自己的时间精力,还落个耍弄人的名声。至于阿楹的事,有机会便帮她一把,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不论阿耶阿娘怎么想,将来若有好日子,那是她自己挣出来的。
香车宝马一齐行在宽阔的街道上,所到之处均引人侧目,行人议论纷纷,都在猜测崔六郎与谁家姑娘同游。汤蕴原本对崔平陆的坐骑好奇,想掀帘去问此马的来历,但听着外面的动静,只好约束自己,不能发出太大动静,亦不能露面,万幸马车上没挂着汤府的牌子,否则话到以后就越发说不明白了。
平陆一路听到聒噪的议论声,只希望别给汤蕴惹出流言,他一个男子倒是不怕,身正不怕影子斜,就怕有心人胡乱编排姑娘家,坏人名声。可若是不将汤蕴从府中带出来,又怎么撮合她与宋蔺?想到此处,平陆隔着帘子对汤蕴说道:“你放心,我会寻一处清净的所在让你下车。”
车厢内的汤蕴闻言一怔,心想这个崔六郎倒还体贴,假若自己此时想嫁人,嫁给他倒也无妨,起码是仪表堂堂又温柔体贴,看举止谈吐,也无蠢意,一同生活定然省事。随即微笑起来,阿楹眼光是不错。
隔着帘子,她声音不大不小地嗯一声,一路上收敛心思静坐冥想。
车马顺利地达到崇仁坊,平陆吩咐马车夫寻到一处人少的弄巷,率先下马为汤蕴掀开车帘,然后负手站在一旁,等着一星接过她的手扶着下车。
汤蕴对平陆轻声道谢,二人相视一笑,并肩往润笔市场而去。汤蕴目视前方,面庞清丽白里透着粉红,就如一块血色玉沁,精美,华贵。步伐轻盈端庄,比崔家放在宫内教养长大的姐姐妹妹们,还像样。
不知想了多久,崔平陆不知不觉带拐了路,直到汤蕴问:“崔公子,我们这是去哪里?”
崔平陆收敛飞扬的神思,紧张得想摸后脑勺,然而面对着汤蕴,他自觉还是别露出毛头小子一般的蠢相。连忙将手妥帖地放在腿边,正声道:“实在对不住,方才在想事情,走岔了路。”
汤蕴见他心神不定,心道或许他与我一样,是被家里游说着前来应付自己,遂不紧不慢地说:“若有公务在身,那便先回去吧。”
平陆领着路,听到这话,立刻站直身体,绷紧了表情,向她解释:“近来的确没有公务在身,是我不好,一路上都在想旁的事情,分神了。我向你道歉,还请见谅。”
“见谅见谅。”汤蕴懒怠听他致歉,脸上笑意盈盈地打趣道:“咱们认识几天,你都道歉多少次了?”
平陆背在身后的手指扒着算了算,单是‘宽恕则个’和‘见谅’都各说了两回,他扑哧一笑,两个小虎牙露出点尖儿来,心里一句我见着你就紧张,终究没敢说出口。只是想着,若眼前是那个会笑会撒娇的汤楹,自己保准不过脑子就把话给说了。琢磨半天,找不到合适的话以表心境,就只是笑。
往前走了几步,平陆没话找话地问:“听说你还听说书,你都喜欢听什么故事?”
汤蕴在心里细细搜刮了一遍,忖度着答:“英雄救美,才子佳人,都不听。”随即回头一笑:“红尘刀客夜雨江湖,手持双剑的女子,飞檐走壁的大盗,黄沙白马的边塞将军,都是我所喜欢的故事。”
平陆听闻此言,停下脚步站在汤蕴面前,眼神之中流露出赞许:“初次见你,我就知道你与我有一个同样的梦。”转身继续向前:“可惜不能与你同游江湖。”
汤蕴笑了,开怀说道:“听闻你曾追贼几千里,这也是我所向往之事。”
“可我无功而返。”平陆想起那几月的荒唐事,耳朵做烧:“只追回宫内几件珍宝,就没了。”
“你可记得贼人长什么样?”
平陆对抓贼一事有别的打算,想到汤蕴画技精湛,只好撒一个谎:“只在夜里见过,具体什么样儿,说不清。”
汤蕴打量出他神情有异,像是故意搪塞,索性不再追问:“那真是可惜。”
见汤蕴没有深究的意思,平陆松一口气,将她领进一处书肆,走到书架之间,话锋一转:“说起双剑,我倒认识一个人会使,你若有兴趣,我找他来给你耍耍?”
汤氏二子二女,均是文人,是故汤蕴从未在家中见过有人习武操练,对于武功以及刀剑等兵器的使用,都是从书本及听说书了解到的。陡然认识一个自幼习刀的平陆,已是分外好奇,现下听他说有人会使双剑,还能叫来表演,汤蕴当即喜上眉梢,压低声音问:“谁?”
“宋映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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