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功告成。”花寻归满意地拍拍手。
杨子规看着一桌子在月光下的明光锃亮的瓶瓶罐罐,眼底的光却被遮住了。他站起身,目光无意间略过天上稀廖的星。它们相隔那么远,中间是无法跨越的山海星河,或许这一辈子就只能像这般遥遥相望吧。
杨子规呆呆地立在那儿看向远处的天,余光是花寻归忙碌的身影,眼中是稀疏的星,心中是痴念,是妄想。
如果我是一颗星星就好了,那样我就可以用不加掩饰的目光看你,就这样看一生,如此这般,一厢情愿也会善始善终。
挫灭幻想,他看向花寻归。
“不早了,你快回去吧。”
“都不让我留宿吗?”花寻归完全不知道杨子规刚刚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此刻正用打趣的目光看着他。
杨子规低下头,没接话。他看见花寻归的脚尖走近,停下。半晌,院内至静处,只剩几声模糊的鸟鸣。
花寻归终究没难为他,只是笑了笑:“我帮你把药膏涂上吧,你一个人也弄不好。”
杨子规不敢随意揣测花寻归语气中的意味,只装聋作哑。
“那,你跟我来吧。”
杨子规拿过一个罐子,带花寻归去了卧房。他将灯点上,悠悠的火光在冷月下打着颤,眼前的一幕蓦地跟藏书阁中的景象重叠起来。他稳下心神,拉开凳子,刚想拿过铜镜却被花寻归制止了。
“我来。”花寻归从杨子规手中拿过药膏,拉开一把凳子坐下,将杨子规从面朝桌子的方向转到面向自己。他用两指挽过一点药膏,抹在了杨子规脸上。
冰凉的药膏贴到脸上的一瞬间,杨子规打了个寒噤。适应了这个温度后,他感受着花寻归的手带着阵阵冰凉在脸上划过,竟然意外的放松。
慢慢地,杨子规合上眼,整个人塌下来,慢慢向后靠在了椅背上。一片黑暗中,他只能感觉到烛火在眼旁乱晃,眼中也忽明忽暗的。尽管他在心里一遍遍告诫自己不能睡不能睡,困意还是摇摇晃晃地涌上来夺走了他的意识。
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的后背触到了柔软的被褥,伴随着一缕风,他整个人都被裹进了被子里。随即是落在额头上的一个轻柔的吻,带着微湿的触感。
“睡吧。”有人呢喃道。
一瞬间,杨子规失去意识,坠入了一个温暖的梦。
……
层层迷雾掩映着面前的高山,长烟从半山腰处盘旋上升,洇入白云中。杨子规看着眼前万分熟悉却又有些陌生的景象,大脑不免有些混乱。
他恍恍惚惚地走到山脚,此时正值枫叶烂漫,两侧的枫树枝叶茂盛,脚下上山的路被层层枫叶淹没,阳光从罅隙间穿过,洒到地上,不知是枫叶染红了阳光,还是阳光镀金了枫叶。抬头垂首间,层林尽染,点绛流丹,飞焰欲横天。
内心突然出现了一股力量催促着杨子规上山,他迈开步子,踏上了一条由枫叶铺就的归家的路。
上到半山腰,找到那一束长烟的来源,便是花听居住的小木屋。十岁的阿听给这座小小的院落从书中寻了个名字:日沉阁。虽然这里无论如何都算不上一个阁楼,但花听喜欢这么叫,杨子规也就随了他。
这个小木屋是这座山上唯一的人家。雀角山本就身处边境,气候寒冷再加上战况紧急,山下都人烟稀少,更别说山上了。最初杨子规将花听安置在山上的时候不放心,便让知了也住在这一直照顾他。只是花听性格内向,也不喜欢依赖别人,于是很快他就学会自己照顾自己了。
杨子规推开柴门,没有找见知了来回忙碌的身影,屏气凝神,也没有听到他咋咋唬唬的声音,便料定知了是下山去买东西了。
不管知了在不在,花听和知了总像是处在两个世界的人,没有必要绝不交流。平日里花听吃完饭刷完碗,把药自己煮了喝下之后就会回到房间窝起来看书。知了常常跟杨子规抱怨,说自己像是每天在跟一个会移动的石像生活,还说花听完全不像这个年纪的孩子。
他跟杨子规告状的时候还顺便描绘了一下自己小时候是如何爬树进而惊动整个王府的,顺便表达了一下对花听心理健康的担忧,简直是声情并茂。杨子规对这俩人都感到头疼,一个傻乎乎只会笑,一个沉默寡言,没有必要绝不说话。
杨子规轻车熟路地向书房走去。虽然这片空地不大,但是他还是尽力给花听腾出了间屋子当书房。书房自然很小,但却是整个日沉阁采光最好的位置。花听这半年来经过治疗眼睛好多了,他说在这个地方看书,到傍晚时抬头一看,总能看到拖曳着整座山影子的落日,他很喜欢。
木门吱呦着晃开,门后空无一人。杨子规很奇怪,又急匆匆地去了花听的房间。
轻轻推开门,杨子规一眼就看见了床上的一个鼓包。他顿时有些想笑:这孩子什么时候也学会懒床了。
他坐到床边,试探着拍了拍那个包:“喂,小鹌鹑,起床了。
手下没有动静,只在轻微地起伏。
杨子规这时才感觉到了不对,拉开被子一看,花听正缩着身体,面朝着墙腿曲在胸前,脑袋死死抵在膝盖上,弓起的脊背都在发颤。
一瞬间,杨子规地心开始狂跳,手心中已经冒出来一层凉汗。
“阿听,阿听。”杨子规半跪在床上,扶着花听翻过身来。
花听的眉毛扭在一起,下唇已经被咬破了,脸颊通红一片,汗珠挂在眉梢,倔强的不愿滑落,跟他的主人一样。
杨子规探了探花听的脑门,发现花听正在发高烧。想到只是寻常感冒,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他赶忙跑出屋接了一盆凉水,拿了块干净的布浸进冷水中,浸透后拿出来拧个半干,叠成一小块仔仔细细地盖在花听的脑门上。
做完这些,他又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没找到什么药。进了厨房,灶台上正热着一碗清粥,也不知是知了刚下山还是花听自己强撑着起来做的。知了下了山,阿听病成这样,肯定没好好吃上饭。一想到这儿杨子规的心就被疼痛和无力占据。
他将粥放在床旁边的小桌上,然后试着将睡得很浅的花听扶起来。花听本就睡的不踏实,此时已经醒了,睁开两只涣散的眼睛看向杨子规。
“哥哥,你回来了。”他开心地笑起来,只是这一个笑显得有气无力的,反而叫杨子规更心疼了。
他将粥端过来,舀起一勺试了试温度,然后递到花听唇边:“阿听,吃点东西吧,好得快些。”
小花听试着咽了口口水,却不想火辣辣的嗓子像是被锋利的东西来回蹭了两下,更加难耐了。他看了看杨子规紧皱的眉头,最终还是忍着疼痛将那口粥吞了嘴里,囫囵嚼了几下就快速吞了下去。接着是第二口,第三口……
勉强将粥都吞到肚子里,花听感觉到自己沉重的眼皮蹦跶了几下,快要支不住了。他最后对着杨子规用尽最大力气弯了弯嘴角:“哥哥,不用担心我,我睡一觉就好了。”说完他就滑下缩回被子里,再次把身体蜷起来,闭上眼睛一动不动。
杨子规给他掖好被子,端着碗悄悄走了出去,将碗刷完后再回来一看,小家伙已经睡着了。虽然他的呼吸已经变得均匀,但是听起来还是堵的慌,杨子规不用想也知道花听有多难受。
他靠在门框上,慢慢地红了眼眶。正常来说,一个十岁的孩子就算平时性格内敛不爱说话,生病的时候也会向大人撒个娇讨块糖吃,可是阿听却一声不吭,企图自己扛下来。他不知道如果今天自己不回来,阿听是会拖着虚弱的身子下去做点简单粗暴的食物吃,还是一直在床上躺着,靠喝几口水来续命。
他知道阿听不是不渴望别人的关怀,只是从前受的白眼和嘲笑太多,没有人安慰他,没有人帮他欺负回来,因此他已经习惯把自己虚弱的一面藏起来。因为他知道示弱只会让自己变得更加好欺负,也觉得撒娇并不属于自己,没有人会把自己当成回事。
可是他错了,如今他也是饿了有人送吃的病了有人心疼的、被捧在手心里的珍宝了。只是一个人只要习惯了恶意的世界,就很难再将信任交付给他人了。
可是自己又有什么理由告诉阿听要试着依赖自己呢?
杨子规在眼泪掉下的那一瞬把门快速关上,然后头顶着门低低啜泣起来。
明明知道阿听只信任自己,自己还经常缺席他的童年,忽略了他的开心,他的难过,他的所有。这一忽略,就刻下了三年触目惊心的,去除不掉的疤。在他的心上,也在花听的心上。
逶迤西去的山脉变得幽暗,暮烟霭霭的黄昏降临。杨子规去把晚饭准备好,放到了花听床边。
他凝视着花听颤抖的眼睫,良久,他俯下身,在花听的额头印下了一个浅浅的吻。
“哥哥走了,一定要照顾好自己。”杨子规怕自己发哑的嗓音给花听带去噩梦,不敢多说,起身出了门。
他逼迫自己想着紧急的战况和即将迎来厮杀的大军,不敢回头,一路下了山。
杨子规的脚步远去后,花听睁开蒙着水汽的眼睛,挣扎着从床上爬子起,来不及披上件衣服便去了书房,在那扇窗前坐下。
现在他看到的不仅是拖长了尾巴的落日,还有那个朝着落日策马扬鞭,不再回头的人儿。
萧萧北风,吹断马嘶声。被马蹄踢起的尘土弥漫在杨子规周身,眼前是一副再普通不过的边疆图。飞扬的尘土模糊了杨子规远去的背影,也模糊了花听的双眼。
他闭上眼,将眼泪框进了眼眶里。他呢喃着:
“哥哥,可以不要留下我一个人吗?”
天呐两个小可怜[心碎][心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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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阿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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