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这般大逆不道的话,巳予敢说,沈清明不会接,姜衡不敢接。
巳予果然忘了自己是条鱼,竟还想蹦过去凑近了瞧瞧。
好在沈清明早有预料,眼疾嘴快一口叼住她的尾巴把她拖回水里,无奈跟愤怒分不清哪个更多,总之劈头盖脸先数落人:“不把自己变成怪物你就浑身难受是么?”
倒霉催的尾巴不大会功夫饱受摧残,巳予插着鱼鳍,翻着死鱼眼气成红烧龙鱼,“瘟神,讲话就讲话,做甚动手动脚,你再这样,我可要喊非礼了。”
沈清明倏然松开她,用事实吓唬巳予:“还记得我问你知不知道鲤鱼跃龙门的故事么?方才在水里咬你的怪物,就是跃过那道门变成这个鬼样子的,你想变成那样?”
巳予混不在意,支棱着鱼鳍跃跃欲试,不蹦过去,她游过不就好了?
可是沈清明的唠叨代表关心,巳予满肚子鬼主意地说:“知道了。”
沈清明没看出她哪儿知道了,分明贼心不死。
那嘴就没老实歇着的时候,她故意激将:“做甚看贼似的,拱门那么高,我这娇弱的身子根本蹦不过去,你瞎担心什么,我就是想凑近看看,你下来不就是为了弄清楚,怎么反而畏首畏尾起来,难不成害怕了?”
不愧是三年就让林巳酒馆名动上京的林老板。
巧舌如簧又不甘示弱,叫人瞠目结舌。
她天生就把自己放在天下苍生之后,干什么都一腔热血不计后果,在历法手底下时有沈清明给她兜底,这几百年姜衡寸步不离,若说姜衡对巳予没几分情义跟私心,鬼都不信。
注意到沈清明冻人的眼神,姜衡直觉要折寿。
这祖宗不知又琢磨什么,把自己琢磨生气了,要拿他开刀。
果不其然,等他觑一眼那尊卧佛,还没看出个所以然时,就听见沈清明冷冷淡淡地吩咐:“既如此,那就有劳惊蛰君打头阵。”
巳予手无缚鸡之力,沈清明身份尊贵,姜衡自觉打下手。
这等小事无可厚非。
奈何巳予护犊子,分明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硬生生让她咂摸出沈清明颐指气使姜衡低眉顺眼的凄惨光景,“姜衡,不许去,瘟神,你是不是有点欺负人?”
这话似曾相识,沈清明曾拿来怪巳予灌花朝醉酒,无妨,“自说自话”,时隔几百年,她原封不动还给沈清明。
姜衡看看巳予,又看看沈清明。
这两人对峙,他里外不是人,心说我还不如跳上去变成怪物一了百了,省得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变成鱼沈清明依然是那个风光霁月的清明节神,柳叶如刀片片飞,打着水漂飞到石阶之上,让姜衡前往不过是为拦住胆大包天的巳予的权宜之计,他岂会眼睁睁看姜衡去送死。
沈清明本不是张扬的性子,更不喜炫耀武功,背地里吃十次亏嘴上也不会说一句漂亮话,这不,分明不出声就可以相安无事,他非要张嘴讨嫌:“怎么,林老板心疼了?”
自家兄长,哪有不疼的,巳予只叹官大一级压死人,沈清明仗着自己是四尊,便作威作福,实在可气。
巳予仰头:“当然。”
眸光流转,姜衡心猛地一沉,恨不得给巳予跪了。
求这姑奶奶别刺激醋坛子,打翻了是会淹死人的。
可是沈清明却一反常态,没作反应,只淡淡地说道:“那便我去罢。”
姜衡又是虎躯一震,话未落音,沈清明已经变出本体,从水里钻,拾级而上,一步一步走向了那扇拱门,站在了卧佛面前。
佛像不大,比寺庙里供奉的金身要小许多,长得有些稚嫩。
如今世上礼佛,主尊释迦牟尼,普度众生的长相与世无争,眼神微微向下。
佛看世人,慈祥和蔼。
不会是这般,约莫七八岁孩童一般大小的面容。
有些似曾相识,沈清明心下一惊。
当时在无名之墓隔得太远,没看清推巳予下水的小男孩的长相,但年龄对得上。
金身加持,能从阴阳阵里跑出来也说得通。
只是,这尊卧佛到底是谁有待商榷,沈清明又走回水池边。
衣袍下摆湿了,洇成深色,让他看上去融入了这夜色里,深沉而莫可名状的神秘。
巳予和姜衡扒在台阶边,看着沈清明一手一只将他俩捉住。
突然被抱着肚子捞起来,巳予觉得有点怪。
姜衡也僵直着一动不敢动。
沈清明没什么表情地说:“别紧张,只是劳烦林老板认认人儿。”
鱼离开水,身上变得很干,巳予难以呼吸地挣扎着,气不过:“为什么你能变成人?”
沈清明歪头,和巳予的死鱼眼对上后,扯了个不着四六的笑容,道:“大概是这天底下,除了历法和天道,再没人能拿我怎样。”
“......”
嚣张!
太嚣张了!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艺高人胆大,无法无天?!
巳予不爽。
鱼眼睛本就大,再用力一瞪,鼓起来,白眼珠过多,有点瘆人。
自己不知道,亦或者知道故意为之,总之,巳予深深地剜一眼沈清明,直勾勾的,要吃人似的,“这么能耐,什么人你不能自己认?”
沈清明应对如流:“本君不似林老板盘桓人世,左右逢源,全是老相识。”
这话听着酸,醋味儿顺着鱼鳞往里钻,刺挠得紧,巳予忽然浑身发痒,她蜷缩一下身子,嘀咕,还“本君”,动辄端架子,也不怕摔着自己。
到拱门前,虽然试探过,沈清明还是不敢冒险,万一巳予真变成两不像的怪物,上哪说理去,“林老板,你看他眼熟吗?”
拱门到凹窟约莫二三十步的距离,里头隐隐绰绰,不算太黑,但也算不了亮,要不是水纹晃动反射了一点光在这佛面上,她压根就不会发现这儿还有一尊佛。
说来,巳予从没正儿八经烧香礼佛过,一来,虽然灵力不济好歹也不算“不学无术”,二来,她对自己别无所求,佛本就庇佑天下,用不着她去多此一举,故而,很多次与佛祖擦肩而过,从没进去磕过头。
譬如诸天、金刚、罗汉,巳予分辨不清,统一尊一句佛祖总没错,只是没想到沈清明也犯难,“佛祖当然面熟,不过我只是个无名小卒,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再说,隔得这么远,哪能分得清谁是谁啊,沈大仙是不是太巧得我了?”
沈清明解释:“他不是佛,你再仔细看看。”
他这么说,巳予终于正色,不再吊儿郎当,奈何眼力有限,实在看不清。
鱼怎么能离开水?
巳予的眼睛都快干裂开了,“我看不清,你能不能走近点儿?”
沈清明没动,只是嘴里低语着,巳予感到一阵天光乍现,电闪雷鸣,她进入了一个黑漆漆又漫无边际的空间,喊一声回声荡漾。
这是什么地方?
沈清明的声音蓦然又突兀,他说:“这是我的识海,林老板,我来当你的眼睛。”
太暧昧了。
巳予的心脏都叫沈清明撩麻了。
识海到底能用来做什么,巳予从来细细研究过,只知能不出声交流,没想到还能这么用,真是小刀剌屁股,开眼了。
倏地,眼前一亮,巳予看清那尊“卧佛”的长相,虽被塑成了金身,身披袈裟,可他的脸分明是——
那个把她踹坑里的小屁孩儿!
心有余悸,巳予又屁股疼。
她吓了一跳,一屁股蹲摔在沈清明识海里,那双死鱼眼彻底散了光,跟翻溏而死飘在水面上的尸体没什么两样。
一惊一乍的,沈清明尽收眼底。
“卧佛”微微笑着,越看越诡异。
巳予汗毛直立。
这就好比什么呢,你喜欢小狗,偶然遇到一只被人抛弃的流浪狗,心软收留,带回家,小狗竟然在你的床上拉屎撒尿,当你想要教训一下时它突然变成了一直大狗还给咬了你一口,最后居然发现,小狗是野心勃勃的狼装的,就是要来吃你的肉,拆你的骨。
小屁孩当时说自己是“小”江泛,如他说的是真的,也就说明太傅府上的那位江少爷是冒牌货。
那个“江泛”到底是谁?
小江泛的金身又是谁塑的?
江太傅把江泛当成眼珠子,为江泛塑一座金身供奉起来,倒也不是不可能,只是大费周章,用阵压着岂不是多此一举?
霎时间,巳予脸都白了,她想到另一个可怕的假设。
也许真正的江泛早在七八岁时就已经死了,江太傅为了给儿子续命,便狸猫换太子,找了个人滥竽充数,只等时机成熟,让他借尸还魂。
只不过,其中有太多疑问。
江泛为什么会出现在无名之墓。
夺命蛛巢穴里的仿音咒又是从何而来。
阴阳阵里的那个小男孩,到底是不是真的江泛?
霎时间,戏班子又唱起来,仍是那一出《天仙配》。
只是这一次不同,故事里的董永终于出现,他连女声的词也一并唱去,“寒窑虽破能避风雨,夫妻恩爱苦也甜”.
这声音——
“是江之远!”
巳予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江太傅跟江夫人赵婉儿的恩爱故事他听过多回,一直只注意到难产令人唏嘘,而忽略了一个前提,江之远跟赵婉儿,在戏班子走穴时一见钟情。
她一直以为,是江之远跟赵婉儿不约而同去听戏,却从没想过还有另外一种可能。
江之远美化了他们的身份与初相遇。
他们其中的一个,是身份低微的戏子。
至于是谁?
答案似乎不言而喻。
这些种种只是猜测,只是巳予六神无主,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慢慢转过头,想问问沈清明,可是刚一转头,那双眼睛却充满惊恐——
她看见水面上多了个戏台子,围坐着几个人敲锣打鼓,一个男人抬着袖子从幕后钻出来,挡住半张在唱,“恩爱夫妻难割舍,娘子不能把我丢。”
袖子慢慢往下滑,巳予看清那人的脸,霎时间忘了呼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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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25-佛与恶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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