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栌哪敢跟她走,要不是看到那一沓黄纸的份儿上,他肯定一步不带出林巳酒馆的。
江泛虽然娇生惯养但不娘娘腔,可你看,这会子甩手翘着兰花指走出得分外妖娆,多么惊天地泣鬼神。
少爷虽然转了性,但到底是自家少爷,黄栌心里嫌弃也不敢嘴上嘀咕,一路上乖乖鞍前马后,撑伞挡风小心伺候,不敢怠慢。
人一走,余下三人便可打开天窗说亮话,姜衡正色,毕竟尊卑有别,先问尊神的意见,“清明君,有何打算?”
沈清明有顾虑,他看得出来。
抬眸却不睁眼对视,一会儿看昏暗的天,一会儿瞧凌乱的地,囫囵转一圈,吞吞吐吐含糊其辞,浑然不见半分杀伐果决,最后以没想好搪塞。
急脾气全靠不争气的身骨压制火气,这节骨眼,快刀斩乱麻才是正道,依她所见,一不做二不休,引蛇出洞,诱敌深入,找出要害,各个击破,杀得江之远措手不及。
巳予自知失忆,没有来路,不知归处,也许这辈子注定活得不明不白,说她管得宽也好,闲得慌也罢,还是那一句,仗剑一长笑,出门游四方,没遇上便罢了,既然撞见,这桩事,她管定了。
沈清明约莫不想巳予掺和进来,个中缘由不必较真,她自由打算。
打斗过的酒馆里,没剩一张能坐的椅子,狼藉中,巳予从地上捡起一个没摔烂从账台后滚到大堂中央的酒坛,问:“清明君,可知这是什么酒?”
这或许是他们相识以来,巳予第一次正儿八经,不带任何调侃揶揄的语气,也不是为了故意作弄的尊他一声清明君。
沈清明闻言抬眸看向她手中的空坛子,地上无处下脚,他挥挥衣袖,扫走满地碎渣,走到巳予面前。
酒坛空置许久,百年不止,酒味散尽。
沈清明到底非同凡响,时间再久远,他依然能闻到酒坛里残留着荔兰味。
一个人死了,躯体腐烂,灵魂出窍变成鬼,鬼若死了便成聻,聻死为希,希死成夷。
夷之大,无法计量。
沈清明将其理解为空。
当希望慢慢弥散,最终变成无形的空。
然而轮回并没有因此停止,夷死为魁,魁死为魆,魆死为魉,魉死无形。
而后天道之下,大道为公,谓之,无形生道,道生一,一生二,三生万物。
正邪不两立,正邪从来此消彼长,正气与秽气同存亘古不变。
在上巳还在历法时,民间常以荔兰作汤洗湿浊、秽气,自从上巳离开后,荔兰销声匿迹,再无此物,世人于是改为菖蒲作剑,悬以辟邪。
菖蒲可窍醒脑振奋精神,没人知道它驱的不是真正的邪祟。
再有桃枝、葫芦之类层出不穷,久而久之,就连沈清明都快忘了这份独属于上巳的气味。
巳予不肯承认她是上巳,却无时无刻不在用行动证明她们根本是同一人的事实。
若是此刻,沈清明还任务上巳抛弃他跟惊蛰私奔,那简直蠢到家。
上巳不告而别,究竟有什么隐情?
他长久地沉默着,直到巳予在他手背碰一下:“沈清明,你撒什么癔症?”
不行,这件事远比想象中复杂,绝对不能让巳予掺和进来,沈清明收回神思装作若无其事,故意问:“拿只酒坛子做甚?”
猫儿变成狐狸,狡猾得很,巳予眯起眼睛:“林巳酒馆,春打桃花,夏酿青梅,秋香丹桂,冬藏腊梅,一年四季,一位难求,他们只知道我这酒好喝,没人知道这里头兑了荔兰,你都没闻出来?”
说起这事,巳予显得很得意,“荔兰可以驱邪,只是气味太特殊又霸道,会杀掉酒之甘醇,很多人闻到就皱眉,所以我才用了些花里胡哨的法子掩盖气味,没想到反而阴差阳错倍受追捧,我本意并非卖酒,天子脚下不太平,我来这两年,倒还算相安无事。”
她没邀功。
一来,林巳酒馆名声大噪,生意兴隆,奈何麻雀庙小,以至于她难以登上上京首富。
二来,得益于荔兰酒驱邪避祟立竿见影。
荔兰跟上巳休戚相关,上巳死后,九州荔兰随之枯萎。
巳予重生归来,荔兰才慢慢复苏,以往随处可见,如今成了稀罕事儿,机缘巧合采到一株,刻在骨子里的记忆即刻血脉觉醒。
渐渐,巳予发觉,她与荔兰之间或许有契约一般的关联,别人不能碰,碰一下就死,滴几滴她的血就又奇迹般复活。
拿血供养的,大多带点邪性,巳予警惕有人以此想要自己的命,然而几百年来安然无恙,显然是她想多,于是放宽心,迈开腿,大干一场,可惜荔兰娇得很,又成了精,折下来蒸提入酒,姜衡碰过,那味道就会变成难以下咽的苦味。
只能巳予亲力亲为。
她身体娇弱,做不到废寝忘食,正因如此才奇货可居,让人念念不忘。
林巳酒馆的规矩,一位客人最多一坛,多了不卖。
买到一坛喝完往往意犹未尽,抓心挠肝,隔日便又来了。
如此,全是回头客。
有本事的人,为人古怪些是可以理解的,巳予性子冷淡,讲话刻薄,不招人待见,奈何手上是有真功夫,反而成林巳酒馆最大特色。
这并不耽误满城激荡着不像话的风言风语。
沈清明意味不明地“嗯”一声。
巳予言下之意甚为明显,她要在酒上做文章,黄栌身上傀鬼术注定未来十几天,上京城将满城风雨,由得邪祟兴风作浪太被动,最好是百姓人人有自保之法。
买卖都是姜衡在管,她鲜有过问,对酒窖里剩多少库存心里没数,转头问姜衡:“还剩多少坛?全城布施会不会差强人意?”
卖都供不应求,免费送还不抢破头,姜衡摇头:“陈酒没有库存,就上个月剩下那些,根本杯水车薪。”
难办。
不知道沈清明葫芦里卖什么药,巳予问:“瘟神,你那阵打算撒什么鱼饵,确保江之远一定咬钩?”
赵婉儿就是现成的鱼饵。
问题在于,他并不完全相信赵婉儿,“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赵婉儿是个不可控的变数。”
“你是说——”沈清明打断她,“你可看到她手腕上的抓痕?”
不提还好,一提,巳予才想起来,在江府没看清,赵婉儿送上门时她完全没顾上,这会子后悔不迭,但沈清明既然问,必定了然于胸,“是什么?”
沈清明正色:“我看着像小孩儿的手印,拇指只有我手三分之一大,江泛那具身体纤细,胳膊比正常男人细一圈,如果是个成年人,不可能握不住,所以,跟她争执的,是一个小孩儿。你觉得会是谁?”
巳予诧异道:“你觉得是江泛?”
沈清明说:“我觉得是不是不重要,事实如此,我先前那句试探,她没正面回答,也就是说她不愿意。一个妄执,竟然也信了江之远的那套把戏,以为真能重生为人,自己都变得不人不鬼了,还要许诺别人天长地久,人就是这样可笑。”
流觞不会撒谎,也因为它的铺垫,巳予完全相信了赵婉儿的话,殊不知,流觞看的未必是真,说不定就是赵婉儿跟江之远演的一出戏。
亏得跟她一起同仇敌忾,终究是真心错付,巳予义愤填膺,连脚步也踉跄,“她来这儿就是为了演戏?”
不知是假意投诚还是她与江之远确有嫌隙,总之,沈清明对她存疑,顺便出言戏谑,“林老板一片善心,可别遭人利用才好。”
说到此处,沈清明忽然抓住姜衡的手,道:“惊蛰,几百年不见,你画符的本事见长。”
巳予又是惊愕失色,“瘟神,你什么意思?”
从他们回到林巳酒馆,酒馆里一举一动,尽在沈清明掌握之中。
除了他们,林巳酒馆别无外人。
而他们之中,只有姜衡给巳予和赵婉儿拿衣服时进过里屋,他的嫌疑最大。
先前赵婉儿和黄栌都在,给姜衡面子,现下没外人,有些事必须要说清楚。
姜衡丝毫不慌,反而生出如释重负的轻松,他看着沈清明,说道:“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清明君。”
巳予更是不解:“真是你干的?为什么这么做?你说清楚。”
她受了冲击,眼眶红红的,若是姜衡给不了合理的解释,除了一句老死不相往来的气话,似乎也没什么可以威胁到他。
这么多年的同甘共苦,让她接受姜衡并没有那么正直,甚至心怀鬼胎,确实强人所难,她宁愿相信有隐情,可姜衡只是摇摇头,说:“是我做的。”
姜衡不是不肯说,而是连他自己都云里雾里,进屋时猛地眼前一黑,一个声音在他脑子里蹦出来,不断地重复着,怂恿他去黄栌身上刻下傀鬼术符。
他跟中邪似的,在最后一笔画完之后幡然清醒——
他无法相信自己竟然在一个凡人身上画了傀鬼术,于是先简单用震鬼符先压制住,拿了两件大氅出来,心里却惴惴不安。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一个神明,难道也会中邪么?
细数起来,往常不是没有过,被噬人佛咬过跌落神坛的大有神在,可是在濉溪一战,噬人佛并未伤他分毫,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如此反常。
巳予跟沈清明说话时,姜衡一直在走神,有些坐立难安地想,难道这就是历法对违背者的惩罚?
可是他并未讲出当年的真相,为什么会这样......
巳予难以接受:“为什么,你究竟为什么这么做?”
万物出乎震,震为雷,春雷响,万物长。
惊蛰时,一候桃始华,二候仓庚鸣,三候鹰化为鸠,他是天地万物的生机,姜衡看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手跟巳予一起救过很多人,如今终究一着不慎,沾上罪孽。
姜衡给不了巳予想要的答案,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何,如何给巳予解释。
沈清明扯开姜衡的衣领,看到被他用火燎过的地方再次红肿起来。
蜜蜂蛰过似的,肿起来能看到中间伤口处凹下去,拇指盖那么大,巳予阴沉着脸,“又肿起来了?”
姜衡点点头:“嗯,不过不疼。”
沈清明说:“是不疼,但你中了蛛毒,毒素深入五脏六腑。”
这话跟不治之症无甚区别,巳予深深地剜一眼沈清明,道,“所以,姜衡是因为中毒才会在黄栌身上画傀鬼术?”
沈清明点点头:“嗯,可以这么理解。”
巳予高兴不已,语气近乎纵容:“甚好,姜衡没变坏,都是夺命蛛的错。”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