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明青灯伴古佛打坐一宿,天蒙蒙亮将要出门。
走到门口刹住脚,折回来,转头看一眼巳予的房门,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在人房门口。
敲门前万分踟蹰,念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一醒人走茶凉,恐别有幽愁暗恨生。
他未雨绸缪,却忘了扰人清梦,同样令人搓火。
雨终于停了,天雾蒙蒙的,没有放晴的意思。
把人喊醒又不讲话,没听到下楼的脚步声,巳予郁闷得瞪着门口翻身下榻,开门撞见沈清明木桩子似的杵在门口,沉沉地注视她,支吾其词。
气氛陡然尴尬,巳予开腔嗓子哑得不像话,她咳一声,搓着鼻尖瓮声瓮气地问:“何事?”
刚睡醒的人头发散在两侧,眼角印着一道不深不浅的压痕,看样子保持一个姿势睡得很沉,兴许做了个好梦。
她睡眼惺忪卸下白日里斗志昂扬的劲头,看人的眼神毫无防备,清纯地勾引,沈清明心旌摇晃,想摸摸她的脸,又怕孟浪冒犯,隐忍着说道:“我出门一趟。”
巳予下意识追问:“去哪?”
节神都是忙碌的,即便不当值,琐事也不没断过,尤其沈清明这样人狠话不多的,更是案牍劳形,每一次出任务,上巳都会用这种依依不舍的眼神看着他,却从未讲一句挽留的话。
同为节神,沈清明自问没有那般高风亮节,比起成为受万民敬仰的节神,他更想跟上巳归隐山林或者游山玩水。
贪欲,嗔怪,痴缠,怨憎,不该有的,沈清明都在日复一日中,悄然长出来,不断左右他的言行。
巳予的眼睛大而圆,顾盼神飞,沈清明又想摸摸她的脸,并且这么做了。
他的手很大,微凉,手指纤长,在巳予错愕的眼神中,捧着她的下颌,耳尖卡在他两指尖,带一点强制的意味,迫使巳予仰起头跟他四目相对。
他力气很大,掐得巳予有些疼,她想搡开沈清明,沈清明突然俯身,鼻尖几乎贴在一起,他的声音比沸腾的水更烫人,“林老板,你这个样子看着我,会让我误会你在挽留我。”
哪个样子?
她连镜子都没照爬起来冲到门想听听这丧门星究竟有什么大事非要这么早闹她不可,不知自己到底哪副尊容。
沈清明的模样,显然按捺不住情动,巳予心脏突突地跳,梦境与现实交织,光影颠倒,分明该彻底醒透反而越发朦胧酣然。
——上巳神君,你要不要跟我试试?
巳予绞尽脑汁接不上那个梦,沈清明拨雨撩云勾魂摄魄,不管上巳如何回应沈清明的深情,都不妨碍巳予当一回耽于美色的昏君,敢作敢当,若是沈清明真欲一走了之,她确实有些舍不得。
巳予是个坦率的人。
坦率,但有心机。
矛盾又合理,她想要表现哪一面,全看人下菜碟。
这会子,把矫情做作全推给沈清明故意勾引,她大约知道自己的眼睛很难让人拒绝,所以盈盈一笑,满月弯成新月,用前所未有的娇嗔语气说:“不是误会。”
言下之意,我千真万确在挽留你。
沈清明眼底掠过一抹幽深,巳予察觉到危险,下一刻,唇被咬住。
齿间厮磨,辗转,强势入侵。
巳予吃痛,在他胸口砸下一拳,沈清明退开,用那把明显变调的嗓子,先斩后奏地问:“我可以吻你么?”
这登徒子!吻完了才问,给她说不的余地了么?
混账!
天呐,巳予忽然反应过来,她还没来得及捯饬自己呢,蓬头垢面的,不成体统,她按着肩膀把人推出去关上门,靠在门板上兀自脸红。
啧。
烦人。
瘟神做这些事信手拈来,怕是跟上巳缠绵过不知多少回。
旖旎散去,沈清明失笑,也不是第一次,怎的羞成那副模样......
意犹未尽但时不我待,正事紧迫,他摸着门框,低声道:“我去去就回。”
还留什么,眼不见为净,赶紧走。
无辜的门板挨下一枕头,接着一句羞愤的“快走”闷闷地传进沈清明的耳朵。
可爱。
沈清明忍不住嘴角上扬。
人一走,巳予便抻着一张棺材脸,站在廊边看一眼后院的独苗苗,心生一计。
问沈清明布个什么阵法他神秘兮兮三缄其口,巳予便不问了。
他干他的,巳予干巳予的,井水不犯河水。
断头崖下头有个荔兰谷,不过,远在千里之外不说,里头瘴气丛生,关押着一头凶兽——鼗戊。
这东西人脸虎躯,猪嘴獠牙,性情残暴,作恶多端,见人就疯。
一旦碰上,至死方休,这凶兽只进不退,热衷斗狠,要不是姜衡在场,巳予不仅暴脾气还是个硬骨头,就凭那点儿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的灵力,不死也要成废人。
此外,断头崖得名如斯,只因越过那座山崖就要断头,荔兰谷位置随着季节跟时辰变化,并不固定在某处,尤其难找。
天地间是一个巨大的阴阳命盘,下震上乾为下下之象。
天之飞鸟失机落入囚笼之中,即便奋力而飞不可腾起,故只能守着本分过活,切不可妄想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断头崖不是什么好地方。
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可怜见的,姜衡哪能放心,他要跟巳予一起去。
巳予丑话说在前头:“你留在家里以备不虞,况且你身中夺命蛛之毒,万一在断头崖你突然发疯要杀我,简直比鼗戊还危险,我又打不过你,岂不是会死无全尸!”
姜衡:“......”
话糙理不糙,中毒这事儿,确实挺让人无奈又苦恼,他随时可能发癫,实在左右为难。
“已外浮名更外身,区区雷电若为神。山头只作婴儿看,无限人间失箸人。”
姜衡交给她一句咒,“若我失控,你且念这一句,便可阻我万钧雷霆。”
“不行。”听着不是什么好话,巳予拒绝,“你别去了,你要真不放心,多给我画几张符,再不济,我可以喊沈清明帮忙。”
鼗戊可不是随随便便几张符就能镇得住的,四大凶兽之首,独孤求败。
囚禁在断头崖,心生怨气,对闯入者,必做鱼死网破之斗,凶险万分。
巳予偏偏生得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就算真要命,也不会缩回脑袋服软认输。
鼗戊囚于断头崖,沈清明功不可没。
这对宿敌相见,恐怕分外眼红。
好在,鼗戊不是沈清明的对手,要不然也不会被困住。
姜衡妥协,“遇到鼗戊,不要硬碰硬,我给你几道保命符,见到它赶紧跑。”
事没做完,没有上赶着找死的道理,要说此前巳予不顾一己之身,如今碰上沈清明另当别论。
沈清明对她如此只当她是上巳,她还没让沈清明认识真正的巳予,沈清明还没为她死去活来,死了多可惜。
她没活够,不会乱来。
巳予揣好保命符,顺手装好合二为一的珠子,让姜衡大显神通送她从天而降。
鼗戊躺在山头睡大觉,忽然间,风驰电掣,电闪雷鸣,它警惕地坐起来,只见闪电下钻出一个人。
巳予刚站稳,隔着朦胧的瘴气,与那一双猩红的眼睛对上视线,互相一怔。
点儿这么背,一来就撞上鼗戊。
鼗戊大约也没想到竟然有人敢大摇大摆出现在它面前,好久没有活动筋骨了,正好松快松快,它咆哮一声,便要对巳予下口。
真凶残。
无冤无仇,上来就你死我活。
她不是来找它打架的,巳予抽出竹枝钱串子,那叶子已经枯了,卷起来,铜钱串在上头凄惨无比将落不落。
拿这么个东西对付上古凶兽?
太小瞧它了!
鼗戊目如鹰隼,认出她是谁,顿时锁定巳予颈部,虎视眈眈。
它后退一步,蓄力,一个箭步往前冲,结果被破破烂烂的竹枝狠狠鞭笞,一道手指深的伤口从左额贯穿到右唇。
这臭娘们儿!
它发誓,一定要欲一口咬断巳予的颈骨磨牙。
巳予记着姜衡的话,眼看着鼗戊朝她气势汹汹冲过来,她立刻捏出一张保命符。
可是,这符怎么用来着?
糟糕,完全忘了问,白拿了这么多张。
打是不可能打得过的,巳予十分有自知之明,可是——
回身望去,后面是万丈悬崖,前面如狼似虎,四面楚歌,全是绝境。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书生有路勤为径,不,不是这句,是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横竖一死,不如轰轰烈烈。
她转头毫不犹豫跳下悬崖。
鼗戊:“......”
断头崖也敢跳?
磨牙棒没了,它擦一把脸上的血渍,站在悬崖边,看一眼深不见底的山谷,十分不爽。
失重的感觉没能持续很久,巳予闭着眼,等待落地成盒,保命符瞬间烧起来,她身下一轻,再一睁眼,落在一团棉花上。
巳予:“......”
合着,保命符是这么用的!
姜衡这保护人的法子还真是别出心裁。
断头崖谷底别有洞天,犹如蓬莱仙境,雾里看花。
鼗戊呢?巳予打量着,不敢放松警惕。
嗯?
她深吸一口气,闻到荔兰的味道。
可前方哪有路?
不怕,纵使无路可走,她以竹枝做剑,自当披荆斩棘。
跋山涉水几个时辰,终于!
漫山遍野的荔兰在眼前铺开,巳予闭上眼睛,呼吸着荔兰有些呛鼻的香气。
“嗷呜——”
是鼗戊!
巳予睁眼,瞧见那头凶兽旁边伫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脸上没有丝毫波澜与旖旎,声音更岁弊寒凶,雪虐风饕,“林老板,好久不见。”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