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朱灵乌叼着那半截生锈的剑身,好不心酸,可沈清明顾不得心疼它。
天光熹微,溷逇已成厉鬼,但变故在顷刻之间,它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凉透了,魂魄飘出来扑向沈巳二人,一阵风似的穿过去。
这两个人都是能碰到鬼的,巳予被撞得踉跄一步,沈清明顺势把人搂得更紧。
溷逇扑空,抬起爪子,不可置信地发愣。
巳予抵在沈清明胸前,瓮声瓮气地催他:“溷逇死了,快收了它。”
林巳酒馆——
等人一走,姜衡便使劲浑身解数解沈清明对他下的定身咒。
同道中人,解咒对节神来说是家常便饭。
沈清明的咒术固然不可小觑,然则姜衡到底不是无用之人,只是,沈清明比他想象得狡猾许多。
定身咒好比九连玉环,一环套一环,不难解,但需要耗时耗力,稍有不慎就得前功尽弃从头再来,将近天亮,终于只剩下最后一道。
姜衡正闭眼专心解咒,门被一股妖风吹开撞在墙上,酒馆大门外冒出一炬青荧,刚长出嫩芽的柳树林里鬼气森森,一江之隔的对岸火苗轻晃,不知是鬼火还是渔灯。
八成是在闹鬼。
每年清明前后,总是鬼鬼祟祟的。
姜衡最烦这些鬼刹,不在阎王殿好生投胎,非要在人间四处飘荡,惹的人嫌狗烦,偏偏还不能简单粗暴一股脑送他们全归西。
林巳酒馆出了名的“鬼见愁”,哪家小鬼吃饱了撑的来找死?
姜衡动弹不得,只剩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门边飘出一个白衣女子,不是赵婉儿又是谁?
赵婉儿轻车熟路进门,打量一圈没见到沈清明有些失望道:“哟,看来不巧,林老板和沈大仙都不在,姜大爷这是做什么,打坐呢?”
她走近,看热闹似的围着姜衡绕一圈,最后站在他面前。
解咒时不能讲话,一张嘴就漏气。
姜衡用眼神警告赵婉儿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赵婉儿迫不及待露出狐狸尾巴,扯下腰带当绳子把姜衡五花大绑。
姜衡:“......”
赵婉儿绑完人假装客气:“黄栌回去后,家里闹得鸡犬不宁,故而来请姜大爷帮忙镇宅。”
镇宅?这人搞什么名堂呢?
他真的很烦这些牛鬼蛇神,一肚子坏水,死了当了鬼还不安生。
眼不见为净,姜衡干脆闭上眼睛专心解咒,赵婉儿看他不为所动,又开始激将法,“姜大爷,不是我说,我看你对那个林老板颇为在意,近水楼台,怎么反叫沈大仙捷足先登了呢?真是可惜。不如这样,我给你出个主意,你霸王硬上弓,女人嘛,一旦失去贞洁就会认命,到时候就算你不开口,她也会主动往你榻上爬。”
“啪——”
话音未落,赵婉儿脸上落下重重一个耳光。
她惊讶地抬眸,姜衡冲她勾一下唇,“啪——”又一巴掌落在另外一边脸上。
白皙的脸蛋上清晰显出五指手印,红得发紫。
“哟,这么宝贝那个女人啊?”赵婉儿被打也不生气,眼睛里充满戏谑,捂着脸道:“说两句生这么大气,那要是她真的跟沈大仙巫山**,你还不气得上吊?不过,你长得也不差,虽然比不上沈大仙,可也算得上人中龙凤,要不,你看看我成不?”
人分三六九等,命有富贵贫贱,这世道,想要成仙得道并不是没有捷径,只是这条捷径难度堪比登天。
青天白日里,鬼祟只得躲躲藏藏,妖魔出生低微,永无出头之日。
但倘若,他们之中有谁能得到节神的欢心,跟节神双修,得节神精/气,便可一步登天。
姜衡心里犯嘀咕,赵婉儿这是打不着沈清明的主意,便又觊觎他?
可惜,儿女情长是英雄冢,姜衡志不在此。
正如赵婉儿所言,他快气冒烟,不是醋的,而是认为赵婉儿不知死活,竟敢打他的主意,奈何不能动弹,只能能凭空甩巴掌。
赵婉儿句句试探,不断逼近。
姜衡始终无动于衷,她终于恼了似的,得寸进尺一屁股坐上姜大爷的腿。
这还不止,她居然蹬鼻子上脸,双手环抱住姜衡的脖颈,小鸟依人地缩进他怀里。
“江泛”这具身躯是个男人,身量不小,可跟姜衡比起来还是差得太多,他屁股上没有什么肉,骨头甚至有些硌腿,身上冷得像个冰坨子,冻得姜衡打了一个寒噤。
赵婉儿一门心思使坏,胆大妄为到竟敢张嘴就往姜衡唇上凑!
定身咒成功在望,只要稍事忍耐,他就可以一雷把赵婉儿劈得七窍生烟。
姜衡隐忍着,赌赵婉儿不敢真亲上来。
然而到底低估这不要脸妄执的胆子,连神明也敢冒犯。
她仰起头,近在咫尺的距离,用视线描绘姜衡的脸,浓眉大眼,鼻梁高挺,下巴锋利,真是一身正气,强悍凌厉,一看就刚正不阿。
看得入迷,她在紧闭的唇上摸一把,用气音说:“姜大爷,冒犯了。”
话音未落,在她的唇碰到上自己之前,姜衡用他那把浑厚的嗓子雷霆发怒地吐出一个字:“滚。”
赵婉儿笑嘻嘻地说:“姜大爷还真是坐怀不乱,奴家好生欢喜。”
她分明故意的。
可任由赵婉儿对他下嘴,就真的要成为节神的罪人。
既然已经泄气,姜衡怒火攻心:“你到底想干什么?”
赵婉儿开心地拍拍手,说:“我说过了啊,请姜大爷光临寒舍,江府蓬荜生辉,来人,请姜大爷上马车。”
黄栌领着几个小厮进门,连人带椅子把姜衡抬上马车。
风卷起帘子,柳树一闪而过。
柳树在城西,江府在城东。
这不是往江府去的,赵婉儿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
掐指一算,沈清明跟巳予还在风雷山的结界里,他们逢凶化吉,只等子时门开。
结界里蔽塞,无论是密文还是识海都无法传递消息。
此为酉时,只能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风驰电掣的风雷山光景变幻,独霸一方的溷逇一命呜呼,百年老鸮成木魅,缠缠绵绵的笑声跌宕起伏,叫人心慌气短。
好在在场的两位都不是省油的灯,一个祖宗不怕鬼,一个被鬼奉若祖宗。
就算知道来时路上的全是幻境,但在看到巳予安然无恙那一刻,他还是忍不住感到万幸。
虚惊一场,劫后余生,沈清明活了不知多少遭,只有眼前这个人会让他方寸大乱。
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零星,悲也零星,都作连江点点萍。
沈清明无法讲述这几百年的心路历程,也绝非一句爱恨交织就能简单概括。
他从来不信什么命中注定,因为所有的一切都在立法的计算之中,他一直以为上巳是因为跟他在处事上理念不合才会离开,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她死过一次。
忘记了所有前尘往事,唯独没忘记自己的使命。
他们之间无疾而终,可是百转千回,兜兜转转,还是阴差阳错相遇,怎么不算命运?
沈清明看着巳予,一眼万年似的。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巳予的眸子里印着流觞照出来的点点星光,宛若曾经上巳在上元佳节看万家灯火闪烁着熠熠光辉。
收什么溷逇,沈清明有更重要地事要做。
他做了个吞咽的动作,迟迟没能从失而复得的悲恸中回神。
风雷山鬼吹灯啸,那个一成不变、作风强悍的清明君,仿佛终于向所谓命定妥协,很少流露出情绪的眼睛,已经装不住满心满意的想念与深情。
“......”沈清明是想说些什么的,但他有些哽咽,为了一个人而负天下人的这种桥段他没想过,上巳也不会喜欢这种没轻没重的做派,他反复衡量,处处算计,却似乎正在掉入一个万劫不复的陷阱。
沈清明再一次抱住巳予,做下一个冲动决定。
或许这对巳予来说,有些着急,甚至孟浪,可是他们之间本来就不是相识不久的关系,而是曾经同床共枕的恋人。
这么想着,有些话,就变得没有那么难说出口了。
雷声起雷声落,在那剧烈的声响中,巳予听到沈清明问出那句似曾相识的话:“巳予,你要不跟我试试?”
巳予猛地抬眸看向他,却被沈清明先一步按回怀里。
这句话与梦里的场景如出一辙,令巳予方寸大乱。
良久,她才不明所以地唤他的名字:“沈清明。”
沈清明捧着她的脸,借着光朱灵乌的光,巳予如愿看清沈清明的脸,他的表情极其真挚,一点儿不像在开玩笑。
在长久地对视后,沈清明先行一步,自主主张地在她眉间落下一个吻,“你不用急着回答我,站远点,我先收拾溷逇。”
巳予:“......”
转得突兀,像害怕巳予拒绝似的,亦或是,其实只是想要孔雀开屏。
沈清明拿起竹萧,抵在唇边,轻轻巧巧地吹出一个跟这阴曹地府不相适宜的惊倒世间儿女的悠扬曲调。
接着,溷逇化成一缕青烟,钻进竹箫里。
这么简单?巳予以为还得打一架,“没想到你真有两下子。”
她看向自己的表情,沈清明多情地理解为崇拜,自以为胜利在望地追问:“林老板,你考虑好了么?”
沈清明心情变好了。
巳予想。
天光渐亮,巳予不想他太得意,抱着手臂嘟哝:“哪有你这样的,这种事,哪有这么容易考虑清楚的,你看,你有一个念念不忘的心上人,嘴里还没一句真话,没个十天半拉月,怎么想得清楚?”
巳予这人就跟多愁善感不沾边,两个人之间流淌的有些悲伤的气息不复存在,沈清明咂舌,心说,我心心念念的心上人不就是你么?
可是强迫一个没有记忆的人接受她是另外一个人,实在过分。
这一桩撇开不谈,沈清明不解“嘴里没一句真话”又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鬼知道他干了什么让巳予产生了这种想法,他必须要个说法:“没一句真话?”
哟,这么惊讶的样子,看来心里没数,巳予扬着下巴不咸不淡地说道:“沈大仙难道第一次听到这种评价?也难怪,你身为四尊,自然没人敢怀疑你,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这话越说越偏,沈清明皱眉:“我在你心里原来这么不堪,那你看上我什么了?”
咦,这人是怎么做到脸部红心不跳讲这种话的?巳予突然害羞,胡乱搪塞:“谁、谁说我看上你了?”
不好意思的时候还会结巴,甚是可爱。
沈清明还失魂落魄个鬼,甚至起了坏心思故意讨人嫌,“哦?原来林老板没看上我,那为什么不第一时间拒绝,反而要考虑考虑?”
这厮!真烦人!
眼看巳予要气急,沈清明凑近,跟她鼻尖抵住鼻尖,用撩人的嗓子勾引人:“考虑不就是看上了,看上了不就是喜欢,喜欢不就是想跟我海枯石烂?林老板,别装了,你明明也对我一见钟情。”
瘟神:我知道,媳妇儿一定对我一见钟情。
林老板:想听实话吗?
玻璃心瘟神突然心梗捂耳朵: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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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42-试探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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