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林巳酒馆,天已然大黑。
姜衡的脸拉得老长,黑得比包公还难看。
巳予不知他气什么,明明满载而归,这么高兴的事,值得喝一坛酒庆祝。
姜衡可不想喝酒,巳予一张脸白得跟张纸似的,嘴唇全无血色,一阵风都能把她吹倒,看那孱弱的样子,怕是随时要一命呜呼。
偏偏本人没半点儿自知之明,居然还想在他眼皮子底下舍己为人,气得姜衡用用对付鬼怪的法子,把她定在榻上。
身体被定住,眼珠子却不老实,滴溜溜地转,一看就知道在打鬼主意。
嘴更不老实,虚弱得讲话都有气无力,还要让姜衡放开她。
“我真没事。”
“你放开我。”
“姜衡,我生气了啊。”
生气就生气,姜衡还生气呢!
这么多年,耳提面命,语重心长,始终教不会巳予珍重自己这条小命。
“我知道我拦不住你,从来都是,但是阿巳,花朝她——”姜衡有些哽咽,“你能不能,稍微爱惜一下你自己。”
近乎祈求般,他希望巳予能听一次劝。
在悬珠获得一段记忆后,一提起花朝,巳予的心脏便隐隐作痛,她追问:“花朝怎么?为什么不说了?”
花朝是禁忌词。
姜衡失言,自作主张道:“无事,你休息,我先出去了。”
巳予:“......”
保险起见,临走前,他又在巳予脑袋上点了两下,不知作了什么法,总之困意来袭,眼皮越来越沉,最后实在斗争不过,重重闭上眼睛。
姜衡关好门,耳根一动,察觉到楼下堂屋有神明的气息,他走下去一看,竟然是柳中元!
他来做什么?
怎么找到这里的?
是不是巳予已经暴露了?
他就知道不该让巳予跟着沈清明去杀四兽!
姜衡后悔不迭,走到柳中元面前时,还在摆脸色。
因为沈清明的关系,姜衡跟柳中元接触过很多次,他对这位天道手下的得力干将只有一个谈不上坏也算不好的印象——吊儿郎当。
姜衡不怀疑柳中元的实力,就是很诧异,沈清明竟然会跟这么不着四六的人无话不谈。
想当然,柳中元突然造访,定是为了沈清明。
柳中元在别人地盘就跟逛自家三宫六院似的,从里到外,从上倒下,四处打量了个遍,全然不辜负吊儿郎当四个字。
姜衡常年隐匿身份,装成酒馆老板的姜衡一身布衣打扮,两袖清风的气质展露无遗,跟他在历法时动辄雷霆万钧截然不同,以至于,柳中元差点没认出来。
他做出夸张的表情,试探性地喊:“老姜?”
这人怎么还自来熟?姜衡对这个称呼颇有微词,柳中元不拘小节道:“还真是你,不认识我了?我是柳中元啊。”
“嗯。”姜衡下意识地去看巳予房门有没有关好,引得柳中元开玩笑,“你看什么呢?屋里藏人了?谁啊,没想到铁面无私的惊蛰君居然也会春心萌动,哎,我认识吗?长得好看不?”
天天跟鬼打交道的,一个个都比鬼更难缠。
“你干什么来了?”这人嘴里没把门,越解释越来劲。
姜衡把人往下搡,柳中元连连后退,最后被他逼到大门口。
眼看着要被扫地出门,柳中元才终于正色,“哎哎哎,别生气呀,是沈清明传信让我来帮忙,这酒馆是你们一起开的?你们节神还能在人间做生意?早知道节神这么赚钱,我就不去天道那儿受气了,你是不知道,我天天过得都是什么干的全是脏活儿,简直非人哉的待遇。”
当今世道可是有鄙视链的,做买卖的不如当官的,当官的不如搞学问的。
柳中元果然几百年如一日的奇葩。
姜衡没再赶人,但也没把人放进来的意思,只说:“不是。”
“不是?”柳中元惊讶,“那为什么这里头的家伙事儿都跟沈清明居所里一模一样?”
上中下三元,三官原来同属于节神,只是后来经过经过一翻调整,这三元猛将被天道收编麾下。
三人中,老大上元浪漫,老幺下元稳重,只有这个老二,跟他的排辈儿一样,四六不靠,言语聒噪,没半点儿神君的稳重,见到巷子里的狗都能吠上几声。
用端午的话来讲,中元办事能力毋庸置疑,坏在是个大嘴巴,有他的地方就很难藏住秘密,可是林巳酒馆到处都是秘密,一不小心就会人尽皆知。
沈清明要找人帮忙,怎么偏偏找了这么个碎嘴子?
不仅嘴碎,嗓门还大,站在门口大惊小怪嚷嚷两句,狗都被吓得安静如鸡,他把人从门外拉进来,按在凳子上,问:“他让你来作甚?”
柳中元摇头,“密文里喊我来,我来了他自己又躲在哪里享清福呢?”
想起方才姜衡一言难尽的表情,柳中元大胆猜测:“嘶......老姜,你和沈清明你俩.....方才你该不会是从他屋里出来的吧?”
这人这么口无遮拦,到底怎么在天道混得如鱼得水,至今仍让姜衡感到费解,“你脑子能不能装点儿干净的东西,既然是他叫你来的,那你先在这里等等,但不要随便走动。”
姜衡折回巳予房里,放心不下,怕巳予行了下楼跟柳中元撞个正着。
巳予身上的灵气有不断归笼的趋势,不是因为万人钱,姜衡笃定跟她进出结界有关,再这样下去柳中元一定会认出来。
她睡着了,憔悴神色慢慢浮出绯红,她拥有了节神才会拥有的自愈能力。
姜衡既惊喜,又害怕。
这四百多年,他无数次期盼这一刻来临,可是当终于逼近这一刻事,他才感到前所未有的慌乱。
在巳予身上多加一道安眠符后,他转身下楼。
门合上的一瞬,巳予榻边出现一道虚影。
那团虚影并不高大,老态龙钟,像个命不久已的老人。
他静默地看着熟睡的人,良久,屈指在她脸颊上碰了碰。
有些痒,巳予歪头蹭一下,呓语:“瘟神。”
“嗯。我在。”他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一句低哑的回应,那双细润的手此时形同枯槁,树枝般心酸地支棱着。
不复昔日的俊脸,褶皱比风干的皴裂的树皮还要粗糙。
怕不小心碰醒她,沈清明要缩回手,巳予不让,反而抓得更紧。
她不知做了个什么梦,沈清明却知道,梦里有他。
梦让人变得诚实,巳予一声声在喊他的名字。
“瘟神。”
“瘟神。”
“沈清明。”
眼角有晶莹的液体滑落,沈清明那双干枯的双手已经无法为她擦干眼泪,她哭得伤心,跟迷失找不到家的小孩子一样绝望。
“我该怎么办呢。”似无奈,似委屈,软软乎乎的,是巳予从未表现出的脆弱。
沈清明跟着难过,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个在梦里还在为他伤心的人,可是他不敢再进巳予识海,让她看到自己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照理说,做梦时,对现实的感知会变得虚幻。
可是几乎在沈清明出现的那一瞬间,巳予就察觉到,他来了。
姜衡帮倒忙,让她跟入魇似的,根本醒不来。
心魔难缠,巳予站在沈清明与花朝之间,左右为难。
沈清明触碰的一瞬,她清晰地看到他的样子,佝偻着腰背,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可怜地挂着一张干枯的皮。
他的手很粗粝干涩,没有一丝温度。
沈清明怎么会变成这样?
巳予满腹疑问,可是魇魔将她死死网住,睁不开,躲不掉,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沈清明小心翼翼的靠近,想触碰又缩回手。
梦里,花朝站在另一边,挥剑指着沈清明,“阿巳,你让开,我要杀了他。”
巳予看向沈清明,他表情坚决,“自不量力。”
流觞剑光凌厉,轻轻扫出一道寒光,花朝倒在地上,血流成河。
巳予脚下被鲜红染透,她抱起花朝,想用力堵住她的伤口,可是血一股一股往外涌,她急得泪流满面,不断地重复:“不不不,你别死,你别死。”
她的手重重地落下,在水面砸出一朵血红的花。
“阿巳......”
花朝看着她,说:“帮、帮我报仇。”
沈清明冷眼站在不远处,撩起眼皮,轻蔑又傲慢,很轻地问:“你要为了她与我为敌么,巳予?”
他的表情跟语气惺忪平常,一座大山压过来,让她喘不上气。
他一步一步走近,在巳予面前蹲下,捏着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剑给你,杀了我。”
巳予摇头,沈清明却强硬地把剑塞进她手里,“来,杀了我,她让你杀了我,给她报仇。”
流觞摔出去,沾满血,刺得人睁不开眼。
沈清明逼她:“杀了我。”
花朝的遗言一遍遍重复:“杀了他。”
杀了我。
杀了他。
两道声音在耳边交织,此起彼伏,犹如地狱里蛊惑人心的恶鬼,让她无处可逃。
“都闭嘴!”
巳予一跃而起,终于挣脱梦魇,清醒,那团虚影也跟着消失,仿佛一切不过是一场虚幻的梦。
姜衡再下楼时,柳中元已经不在了。
柳中元就不是会老实呆着的性子,折去后院没见到人,姜衡想,大约是被沈清明叫走了。
林巳酒馆地下酒窖——
幽闭昏暗,依稀能看见墙根边放着几个斗大的酒坛,中间有几个木架,木架上搁着巴掌大的小酒坛,再往里有一处高台,不知道做什么用,坐着一个人。
柳中元愣愣地看着他,有些难以置信,迟缓地两行眼泪扑簌簌地掉,他一遍抽泣,一遍哭丧:“沈清明,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幅样子了?”
沈清明堪堪抬起眼皮,虚弱又无力,他艰难地抬手指了一下装着鼗戊、溷逇、蛩炁鬼魂的竹萧递给他,说:“哭什么丧,我又没死,喊你来,是想让你帮我做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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