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老板说到做到,要真是恼了,真做得出来以酒祭安宁河的事儿。
平日里再怎么飞扬跋扈的也不敢跟软硬不吃的林老板硬碰硬。
好酒们之徒立刻乖乖站好,等待好运降临。
尽管他们不理解一向吝啬的林老板为什么突然大方,但有便宜不占王八蛋,何况林巳酒馆的酒的确好味,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
临走前,巳予吩咐厨子张他们三人好生呆着,不准迈出酒馆一步,河边只有她和姜衡两个人分工合作。
姜衡发酒,巳予盯着他们签字画押。
人山人海一点都不夸张,从天蒙蒙亮,忙到日上三竿,排队的人仍不见少。
这是好事。
巳予干劲十足。
她的行为反常得很,姜衡觉得她在憋大招,问她不说,不问又不能干脆放着不管。
酒是提前酒放在安宁河哨岗房里的,摊上摆着的发完了,姜衡折去搬酒,走到门口,忽然感觉身后一双眼睛在注视他。
转身一看,只是百姓们的好奇的打量,并没有强烈到让他后颈发麻的注视感。
他以为自己感觉错了,可是等他回过头,被凝视的感觉并没有消失。
他搬了三箱放在摊位后,滴溜溜四处找寻那道视线的主人。
轮到甄相跟前,两家店抬头不见低头见,彼此不算生人。
只不过林巳酒馆女老板不爱笑,男老板不理人。
作为同行甄相大度不计较,顺便看看能不能最后剩下一两瓶赏给他,当做街坊邻里好几年的情分,于是主动跟姜衡搭话,“姜大爷,您瞅什么呢?”
闻言,巳予警惕地偏过头,问:“怎么了?”
姜衡:“......”
甄相一看姜衡变脸,自觉这话白搭了,姜大爷不仅不会把酒留给他,说不定还会把已经递他手里的再要回去,他连忙签字画押,捧着酒坛一溜烟跑了。
指尖一颤,被红线扯的,巳予狐疑地看向自己的小指,那节红线依然松松挂在手指上,不见那一头。
想到什么,她猛地往绳子延伸的方向看去,远处柳枝微动,树上落下两只鸟,受惊似的飞扑向天空。
巳予抬眼望天,晴空万里,湛蓝无云,难得的好天气。
太阳晃得炫目,于是她又把目光落回柳树下,只见一高一矮两道身影,年轻人搀扶着年迈的老人,慢慢地走着。
父慈子孝。
多好的日子啊。
等等——
那个老人,怎么那么那天梦里的沈清明!
巳予心脏一紧,扔下黄纸追出去。
姜衡追问:“你干什么去?”
她充耳不闻,急匆匆地拨开人群,可是层峦叠嶂的,等她终于走出围堵,那对“父子”已经消失不见。
几乎是立刻的,拉紧的那根弦断了。
她想沈清明。
很想很想。
即使知道他可能是杀死花朝的凶手,她还是是非不分地很想沈清明。
想听他的声音,想抱他,想......
吻他。
如果沈清明此刻出现,她一定会不顾一切吻他的。
她失魂落魄地走回来,用只有自己可以听到的声音,说:“姜衡,我好像看见他了。”
实不相瞒,姜衡也十分怀疑,那道视线来自沈清明。
“......阿巳。”他沉声叫了一声。
巳予摇摇头,挤出笑容,说:“我没事,继续。”
甄相拿完酒,优哉游哉走回真相饭馆,看见林巳酒馆那三员猛将在当门神,蹲在门口嗑瓜子。
新鲜,这家店老板在外干活儿,杂役享清闲。
两位老板不近人情,底下人还是扯上几句的,甄相宝贝似的捧着酒坛问,“林老板姜大爷在河边忙得不可开交,你们怎么不去帮忙?”
厨子张接茬:“老板不让,还不许我们出酒馆大门。”
甄相于是不着边际地猜,难不成林巳酒馆的酒其实是厨子张酿的?姜大爷跟林老板怕被偷师,所以让厨子张藏起来不准出门?
老板不在,甄相大着胆子挖人:“林巳酒馆这么小,生意再好能赚几个钱,你要不来真相饭馆,我让你当大厨。”
厨子张不屑:“不去。”
甄相诱惑:“为什么啊,林老板给你多少工钱,我给你双倍。”
厨子张面无表情,跟他老板们一样高贵冷艳:“你长得丑。“
一个厨子还讲这些,甄相不服:“我哪里丑?”
厨子张骄傲地说:“比我们老板丑。”
“......”还真是,甄相梗着脖子,“怎么,你烧菜还得看长相?”
厨子张一甩头,左边勾着打荷李,右边搭着周小二,说:“你看看我们仨,林巳酒馆从上到下都比你们真相饭馆强。”
他算是知道了,林巳酒馆就是一棺子的奇葩。
挖什么墙角,他明儿就去找几个模样周正的年轻小伙当门童!
厨子张领着两个小弟气完人,转头却见酒馆门口冒出三个人,一个是他们老板的追求者“江泛”,一个是江泛他爹——江太傅,还有一个是他们少爷的跟班黄栌。
低眉顺眼的小跟班趾高气昂,文质彬彬的江少爷有些娘娘腔,至于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江太傅,他们不熟,只远远看过他骑在马上出门体察民情班师回朝的威风模样。
那时江太傅一身正气,跟眼前这个看上去高深莫测的人要和蔼可亲得多。
厨子张久在后厨,不懂察言观色,可迎来送往的周小二心有余悸,江太傅看上去不是来喝酒的,而是来找茬的。
周小二不敢真的做什么大不敬的得罪人的事儿,但是屋里地上磕的瓜子壳花生皮还没来得及清扫,没什么可以招待客人的,也不好把人请进门。
可是,这两位祖宗直接朝酒馆走来了......
怎么办,怎么办......
周小二急得团团转,就听见江少爷喊他:“小周啊,怎么这副表情,不欢迎我们啊?”
确实不怎么欢迎啊,周小二连连摆手,觉得江少爷不止娘娘腔,还刁蛮。
虽然都知道江太傅爱子如命,但是出门这么大的儿子还挽着亲切的胳膊的委实少见。
在那两之间扫了几眼,有些尴尬地转开眼。
这一转不打紧,居然瞅见对面真香饭馆的三层楼顶上,鬼鬼祟祟露出一个大脑袋。
“黑、黑、黑——”他话多胆子小,见这个毛毛虫都得大惊小怪,冷不丁被那凶神恶煞的大头鱼吓得当场昏厥。
厨子张跟周小二一看,这鬼灵精晕过去了剩下他们两个不会讲话的可怎么是好,干脆跟着装晕。
赵婉儿叫黄栌把这三人拖进屋,自己轻车熟路进门,江之远负手站在外面。
半柱香后,她走出酒馆大门临走前贴心地替林老板关好门窗。
安宁河到酒馆,差不多一炷香的路程。
上京城大街小巷,哪家家门口的抱鼓石刻着什么图腾巳予都烂熟于心。前些日子卧病在床,后来又发生了这些变故,不知是心境不同,还是真的有什么变了,总之,巳予看着远处的云歇在高高翘起的屋檐底下,红色灯笼在风中摇曳,人来人往,总觉得,跟之前看到的不太一样。
这种过于安宁的感觉,通常意味着隐忧。
巳予眼皮重重跳了两下,她一把按住,顺道扯了一把轻晃的红线。
没过多久,指尖倏地传来刺痛,似乎是红线勒紧了一些。
从那红线之上,她竟然感觉到微弱的心跳。
巳予停住脚步,朝空无一物的远处望去,云光叆叇,惊雀乱起,叽叽喳喳中,她再次听到交错而悠远的心跳声。
咚咚。
咚咚咚。
巳予不想猜了:“我断断续续想起来一些事,姜衡,我问你一件事,你老实回答我。”
“什么?”姜衡有些颤抖,他紧张地咽一下口水,听见巳予问:“花朝死,是不是因为沈清明?”
她知道了。
姜衡垂下眼睑,沉重地叹一口气,他说:“你想起来了?”
果然。
巳予笑了一声,比起自嘲,更像是苦笑。
天意弄人,她瞧不起话本里这种情人反目手足相残的戏码,而今也成戏中人。
忍住指尖传来的密密麻麻的痛,她的眼睛里闪过一点泪光,很快消失在深邃的瞳孔里,“我们今晚去江府,会一会江之远。”
阵法不是姜衡擅长的东西,可是节神布下的阵,比起那些害人锁魂的邪阵,是有灵光的,而姜衡对灵光的感应格外敏感,就在一瞬间,他察觉到在上京城上方,形成一张巨大的天罗地网,而乾坤坎离四个方位冒出四位守阵者。
至于阵眼——
姜衡拉着巳予:“快走!”
“怎......”“么”字飘散在风中,姜衡抓着她跑回酒馆。
酒馆大门紧闭,一向聒噪的厨子张跟周小二竟然老实巴交没有蹲在大门口嗑瓜子扯闲篇儿。
巳予很轻地蹙一下眉,正要推门而入,姜衡却拉着她后退几步。
“嘭!”
巨大的声响震得上京城都跟着震了三震。
林巳酒馆的牌匾震塌在地,砸得稀巴烂。
甄相正在喝茶,手一抖一杯烫水全淋进衣服里,烫得龇牙咧嘴,从二楼推开窗子一看,怎么个事……嚯,林巳酒馆怎么塌了?
再一看,站在他楼下的那两位,可不就是姜大爷和林老板么?
这两位老板面面相觑,互相都很无语的样子。
烟尘滚滚,巳予要冲进去,但姜衡一把抓住她:“你干什么去?”
“老张他们还在里面!姜衡,你放开我!”巳予眼眶发红,死死盯着塌陷下去的废墟,整个人都快虚脱了,姜衡死死抓住她,说:“不行,你不能进去。”
话音未落,又是响彻云霄的爆炸声,地陷下去更深,像是一个无底的深渊,正在慢慢将地上的残垣断壁吞噬进去。
巳予身上的橘光烧成火苗,她像个滚烫的火球。
这个阵法的阵眼,就在林巳酒馆底下。
而此时,消失已久的沈清明终于重新在命盘之上,只是——
乾位之上,那团本有些模糊的虚影变得清晰,沈清明身负铁链,像地狱里十恶不赦的恶鬼受刑赎罪,血迹斑斑,浑身都是窟窿,他站在那里,沉默而凄凉。
“怎么会这样?”姜衡喃喃自语。
不管那底下是什么,巳予也要去把那三个人捞出来!
她挣脱姜衡,纵身跳进深渊之中。
因而,她没能听到姜衡那一句,“他怎么会变成阵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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