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林巳酒馆十一的正阳城,当今人皇便居于其中。
两头孽龙死死勒住黄袍男子,龙袍上绣着飞龙在天的纹饰被那利爪当中撕成两半,连同那身衣裳,凄惨地挂在男子身上。
男子身上紫气萦绕,孽龙双管齐下,一个摁头,与那紫气无声缠斗。
男子正是人皇赵稷。
三十岁先帝因病崩逝,赵稷黄袍加身,励精图治,平定西北之乱,轻赋税薄徭役,登基二十载,是个难得的好皇帝。
窗外幢幢人影如高山,紫气正在逐渐变得浑浊,宛如墨泼与纸上晕开,驱逐光明,黑暗永驻,阴云密布,电闪雷鸣,暴雨倾盆而至。
赵稷腹背受敌,被勒得五脏六腑都挤在一起,当场吐出一口鲜血。
“噗——”血渍飞溅孽龙脖颈逆鳞之上,如同烧红的火棍在布上烫出洞,沾上血的地方迅速被腐蚀出几个大窟窿,露出森森白骨。
孽龙嘶鸣挣扎飞上藻井,怒不可遏,两双眼睛死死盯着赵稷,下一瞬便要将他生吞活剥。
赵稷拿手背揩一下唇边的血渍,层峦叠嶂的黑云压得很低,天要塌了似的。
赵氏江山,沿袭四百八十多年。
定都上京城,择正阳宫而居。
此地依山傍水,背靠龙栖山,毗邻上京湖,从湖边到正阳宫门,一共九千九百九十九步水汀,正中央的正阳殿则是指点江山的朝堂,绕过龙椅,从正阳殿后面有一条路通往龙栖山。
下不见阶,上不见台,走过自下而上共九百九十九级台阶便可登顶。
站在龙栖山上的龙栖亭,一览众山小,可以俯瞰整座上京城。
酒仙山其实要比龙栖山略高几丈,赵稷登基后,特意命人加高了龙栖山,故而此处是上京城最高处。
当站上龙栖山便会发觉一件事,这条不水汀蜿蜒在湖泊中央,像极了八卦盘中那条分明黑白的界缝。
细看之下,上京湖里的水也是一深一浅两种颜色,泾渭分明。
似乎是为了刻意掩盖什么,所以种了满池子的荷花,据说引了温泉水,这花一年四季都开着,因为通往正阳宫,上京湖不对外开放,上京百姓不能随意游览。
除非登高,否则绝对不会发现这种情况。
而整个上京城乃至九州十八郡,只有人皇才有资格登上龙栖山。
这是皇族才会知道的秘密。
赵稷清楚地记得这片湖,并非是一开始就是这个样子,而是从江之远被举荐来到上京,成为他跟前的红人后,在江之远的主导下慢慢变成这个样子的。
江子远搬出秦皇一统天下的例子,他心怀抱负,欣然同意后,那年江南金秋钱粮丰收,次年收复西北……一次两次是偶然,诸事顺遂让他彻底相信风水之说。
于此同时,他也对江之远生出戒备,在他建言献策时,都会多一分心眼。
可他滴水不漏,一装二十年没漏出破绽,直到几个月前遭到弹劾。
当两条孽龙从湖里钻出来,直接冲向正阳殿时,他首先怀疑,这是江之远的报复。
即便有真龙护体,可他到底是个普通人,就算是天子,那龙到底只是一股气而已。
两条孽龙有备而来,势要把他拉入地狱。
清澈的湖水彻底变得黝黑。
轰隆隆——
又是一记闷雷,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南方夏日里常常如此风云变幻,但在上京城却并不多见,赵稷绝望地想,他大约要丧命于此。
孽龙惧怕真龙天子之血,不敢靠近,赵稷趁机跑到龙栖山。
九百多级的台阶对一个养尊处优十几年的来说,不是意见容易的事,他从前都是轿撵抬上去,可是眼下,正阳宫里的宫女太监全都变成沉睡了似的不见人影,他害怕孽龙追上来,只能拼命往上爬,喘不上气了也不敢停。
孽龙跟在他身后不远不近地追着,不敢靠得太近。
他跑得快窒息了,大口大口喘息着,黑云滚滚,空气中只剩下他的喘息,一声一声,心跳得飞快,快到一下接不上一下。
腿已经没有力气了,木然的不像自己的,重得抬不起来,最后几步,几乎是在地上爬上去的。
他要登顶,想在死前最后看一眼上京城。
电闪雷鸣,闪电劈开乌云,一路从龙栖山劈到酒仙山,像是要把那山劈开,重重地一雷接着一雷。
明明下着雨打着雷,酒仙山却红彤彤的,着了火似的烧起来,红透半边天。
地动山摇,赵稷觉得很不安,天崩地裂,酒仙山轰然炸裂。
那是一座墓地,埋葬着一座山头的亡魂,世世代代。
真龙天子不信邪,但赵稷其实并不是像百姓传闻中的那样不敬神明不怕阴鬼,只是身居高位,一言一行都是为人观瞻,他不能表现出丝毫畏惧。
在剧烈的炸裂声中,他首先想到的是,若是那些埋藏底下不该见天日的东西跑出来,上京城必定就此毁灭。
这火烧得轰轰烈烈,大得有一种快要烧到天边去的错觉,而在那之中,一座座宛若山丘的身影拔地而起,纷纷朝着酒仙山奔去。
在那晃动的火光中,他看到一抹人影闪过,正阳殿的房顶被掀翻,他的近身太监变成了一个身长八尺的大怪物,一脚踢断正阳殿的廊柱子,头也不回向西而行。
雨水砸在身上有些疼,身上的龙袍前所未有的凌乱,他像个亡国皇帝,看着正在慢慢塌陷的皇城,除了不断叹息与气愤,什么都做不了。
巨人怪接二连三拔地而起,他看到自己的儿子,十岁的长子赵刈也变成了一头怪物,混杂在人群中,一步一步,走向覆灭。
“刈儿。”赵社稷哽咽着唤一声,嗓子哑得根本发不出声音。
就算他扯着嗓子,喊破喉咙,已经失去理智成为巨人魔的儿子也不会理他。
也许是父子之间的血脉相连让他有所感应,亦或者,是最后一丝残存的理智拉了他一把,总之,在那些绝不回头的巨人魔中,只有他回头看了一眼他生活了十年的正阳宫。
他先是淡淡地扫视了一圈正阳宫,而后目光很轻很轻地移动了龙栖山顶。
目光短暂碰撞在一起,几乎算是对视了。
可是赵稷从他的眼中没有看到任何留恋,他甚至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回头。
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了腿,他只是随便地看一眼地上的东西,与那个总要他抱,不顾他人皇威仪,缠着他做各种小玩意儿的亲儿子判若两人。
他的儿子着了魔。
他的发妻同样沦为如此下场,那个总是注重仪态的女人,此刻披头散发衣冠不整,巨大的身体撑破衣衫,挤在人群中走在大街上。
他们一夜之间退化成野蛮的原始人,光着身子,不知何为礼义廉耻。
如此情状,赵社稷心痛如绞,试图伸手去抓一把,把他们都抓回自己身边,可隔得太远,两条孽龙拦路,他打不过抓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堕入成魔。
上京城走向毁灭,赵稷一时间悲痛万分,血洒龙栖山,当场倒地,不知是死了,还是晕过去了。
这时,两道身影落下来。
粉衣女人问:“他死了?”
白衣男子答:“没死,好戏还没开场,就这么死了多可惜。”
两条作威作福的孽龙乖巧地盘旋在半山腰,吐出真龙紫气,男人伸手接住,紫气被揉进一颗豆大的珍珠里,递给女人:“吃了,补气。”
女人接过来闻了一下皱眉:“味道真冲。”
男人笑了两声:“紫气东来。”
昔日繁华的上京城毁于朝夕。
大道没死,在沈清明差点魂飞魄散进入冥王殿休养生息时,他仍觊觎颠覆世道。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烟尘浓重又呛人,那些巨人魔穿梭其中,形同末日,沈清明没有抬手将烟雾扫开,而是念了一句咒语,“尘波澹绿,冷烟深树,雨来。”
大雨倾盆而下,烟尘沉寂,视野逐渐清晰,她站在酒馆门口,隔着雨幕看不断向西而去的巨人魔群,从心口处蔓延出彻骨的冷意。
有什么破土而出,“嘎吱”,厚重的石板被顶得四分五裂,水井粗的藤蔓缠绕着廊柱盘踞而上,不断蔓延,长出无数分支,朝着四面八方爬去。
藤蔓上挂满了喇叭形状的花朵,大如伞盖。
巳予想到了牵牛花。
野地里随处可见,细小的一根,擅长攀爬,沿着墙体或者树干向上生长,开出无数红的粉的花朵,算不得多么惊艳,但因为花朵形状似喇叭而让人记忆深刻,几乎无人不识。
不仅人在一夜之间变成巨人魔,连纤细的牵牛花也变成了骇人的参天魔蔓,邪性而疯狂,像传说中杀人如麻的食人花,窸窸窣窣的如蛇在密林里穿梭找寻猎物。
它对那些庞然大物不感兴趣,像是刻意寻来。
大约那些在它眼中算不得活物,只剩下林巳酒馆里有一个半死不活还没完全恢复元气的节神跟一个灵相破损记忆不全的酒馆老板,勉强能入口当下酒菜。
藤蔓爬进酒馆,却对巳予视而不见,那尖尖的一角霎时间长出一张血盆大口,就要把沈清明吞吃入腹。
流觞夺鞘而出,斩断藤蔓,却从砍断那头生出一双。
比原株更加粗壮凶恶,主蔓攻击沈清明,支蔓不分青红皂白,见人就咬,纠缠巳予被铜钱蹦出的强光刺得掉转方向一口咬住小柿子。
小柿子不怕疼,反咬一口,嘴巴一圈迅速变黑。
藤蔓有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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