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猿不宁,云翳遮蔽,有些事,一旦开了个口子,便如覆水难收。
姜衡以破釜沉舟,势必搅弄风雨,“怎么?你很惊讶?沈清明,以你的聪明才智,我不信,你从来没有怀疑过。”
他豁出去了,破罐子破摔一般,脸上尽是坦然,“寒食死时,你受命赈灾,去川西慰地震亡灵;花朝死时,你同样身负重任,分身乏术,历法为你处心积虑制造不在场证明,就连上巳也难逃魔掌。”
心里绷紧的弦轰然崩裂,沈清明无懈可击的表情终于几不可察地出现一丝扭曲。
他不是没有想过这种可能,只是想不出历法这么做的理由,毕竟他从未生出取代历法的野心,更未任何场合发表过任何不认同历法决策的言论,自出生起恪尽职守,兢兢业业,就连如此,也依然成为被算计其中。
佛殿里幽暗阒静,佛祖身披暗赭袈裟静默,微微耷着眼皮,看着他们,仿佛一场闹剧。
听到这些,巳予身为当事人,本该愤怒,抑或痛苦不堪,可她却只是淡淡地撩起眼皮,神色如常,语气毫无波澜地说:“这与沈清明有何干系?他什么也没做错。”
姜衡似乎是笑了,或许早就料定巳予会这般反应,因为她从一开始,就无法接受沈清明杀死花朝这个假设,听到一切不过是历法的安排,她显然松了一口气。
说到底,情义难两全,她自认俗人一个,有点私心情理之中。
“阿巳,你还真是一如既往护短,只可惜,你这么想得开,沈清明未必。”姜衡一针见血。
历法润物细无声,用了一套完备的纪年法把人与人之间变得更紧密,节神应运而生,并且统治了自然法则。
随着历法节神层出不穷,不断壮大,天道势微,于是朝代更迭。战争一触即发,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流离失所,百姓叫苦不迭。
后来历法与天道各退一步,才终于换来几百年的和平。
至于两尊大神究竟各自做了什么让步,不得而知。
花朝之死,至今都是秘密,上巳为何出走,
在此之前姜衡始终守口如瓶,几次想要吐露真相都欲言又止,显然是他身上有某种禁制,而能在节神身上下下禁,普天之下,唯有历法能为之。
此刻他堂而皇之说出了这番话,却纹丝不动,没有遭到任何反噬,禁制解除了。
他的话究竟几分可信?
瓢泼大雨淋淋地下,风萧萧兮,佛殿里却静得出奇。
地上的三个人静静躺着,江泛缩在水缸里,小柿子藏在释迦摩尼的袍子下,似乎是被姜衡突然冒出后吓得躲了起来。
沈清明跟小柿子招了招手,跟她说:“过来。”
殿内殿外泾渭分明,要去沈清明身边必须路过姜衡,都说越漂亮的女人心肠越歹毒,林花朝生得漂亮,约莫毒如蛇蝎,她怕姜衡,更怕林花朝,她可不敢。
雨点飘进廊下,沈清明一身碧色长衫纤尘不染,他天然掌控雨水,手心里攒聚着的一汪翻涌的泉眼,那是他的独门绝技,与姜衡的雷霆之势不相上下。
姜衡等待这一刻等了太久,以至于在说出来的那一刻,他没感到轻松,反被怒气扑了满怀。
村子里来了一条狗,起先因它能看家护院就把它留下,可是村长家的长孙怕狗,所以在一个月黑风高夜,村长叫人去把那狗乱棍打死扔在了竹林里,最后被老鼠啃噬。
狗没做错什么,甚至有功,却只因为被害怕,所以横遭殃祸。
姜衡先是认真观察了沈清明一会儿,才把目光稍稍移开一些,挪到了菩提树上挂着的经幡上,既沉静又冷漠。
他身量很高,单是那么立在佛前,便有种不怒自威的压迫感,让人望而生畏。
姜衡的冷在于气势,而沈清明的淡则在举手投足间的气质。
他把视线从外面挪回佛殿门口,在了空大师身上顿了片刻,背在身后的手指摩挲两下,那尖锐顿时就不见了,他说:“沈清明,你不用这么紧张,你知道的,为了阿巳,我也不会对你动手。”
沈清明丝毫不意外姜衡对巳予的维护,只是,既然不打算大打出手,故意讲这些似是而非的话显然另有目的,流觞在翻涌的泉水中跳跃,沈清明淡淡地问:“那惊蛰君到底意欲何为?”
他的声音透着一股子冻人的凉气,宣告耐心告罄。
姜衡:“不打算干什么,只是叙叙旧而已,阿巳,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失忆么?你也问过我很多次,我回避过很多次,幸得了空大师提点,一个人守着秘密实在无趣寂寞,所以今日,我不打算守了,我会将你想知道的真相全部告诉你。”
在很长一段时间,天道成为天地主宰,人人不如意时,都要在心里默念一句“上天保佑”,称心如意时更要求上天眷顾。
天道是不可取代的神明,德高望重,自诞生起便承载百姓希冀,更确切地说,天道是人为得所求自创出来的神。
在祈求庇佑的同时,为长远计,将平安、寿数、财富、姻缘以及子孙后代的福祉都交托于天道,人族的祈愿越来越多,诸神由此诞生,各司其职,主宰世道。
天道封神时,历法藉藉无名。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讲的是人类在自然法则前的无可奈何,天道是为平衡四季与天地运转,历法悄悄在人与自然的对抗中发迹。
历法精于计算,一把算盘占尽先机,参透天道运行之法,逐步渗透进人类的生活中,犹如一粒种子埋进土壤里,生根发芽,最终枝繁叶茂,长成参天大树。
然而,还不够。
立春是一年伊始,春回大地,大扫除除旧迎新,祭灶祈福,吃春卷寓意春风得意。
雨水时,祭雨神以求风调雨顺的同时,也会拉保保,送雨水,吃雨水糕,以此求得生命的持续和繁荣。
他潜移默化,要成主宰世道的绝对之神。
“他做到了,成为百姓心中无所不能的神,在历法的指点下,人类能更好地得以繁衍生息,可若是没有天道运转,历法又怎么破解其规律,指点江山呢?”
姜衡为历法马首是瞻,本该对历法唯命是从,可言辞间,却是对历法的质疑。
他讲话的速度很慢,就算是问句,也很平淡,天道与历法的纠葛从来为人津津乐道,巳予道听途说一些不以为意,只是亲耳听到姜衡说起来又是另一番感受。
巳予不是个对权力有**的人,比起追名逐利,她更倾向于游山玩水,做个自在的普通人,因而在听到历法与天道为了所谓的名声与地位你争我抢时,她嗤之以鼻,带着一丝鄙夷与怒意道:“一丘之貉。”
姜衡早习惯巳予这样口直心快,“海底鱼兮天上鸟,高可射兮深可钓,那时,沈清明跻身四尊,却身受柳中元辖制,于是历法便想了一个新办法,那就是增强沈清明的节气,可是这些年历法无孔不入,已经没有余裕为沈清明增砖添瓦,故而花朝、寒食先后沦为牺牲品,至于你,阿巳,你最让历法头疼。”
听到此处,兴致缺缺的人终于撩起了眼皮,沈清明手心里那一团泉涌也一并散去,他甚至往前走了一步,衣摆微微一颤,连手都在发抖。
识海里,沈清明的呼吸变得急促,心跳如擂鼓,响得快要炸了,巳予喊他:“瘟神。”
沈清明短促地应了一声,催姜衡:“后来呢?”
“后来?你不是知道么,上巳死了,是我把她救了回来。”
他们在说什么黄栌一句也听不懂,只得偷偷打量林老板跟沈大仙,这两人一个比一个苦大仇深,尤其是沈大仙,那脸冷的,都快要冻住了。
他有些胆大包天地想,姜大爷好生奇怪,他不是跟林老板是合伙开酒馆么,为什么这会子反而跟仇人似的。
他不懂历法和天道到底有什么过节,只是正如林老板所言,这俩都不是啥好东西。
姜衡:“寒食跟花朝的节气被夺,上巳为花朝跟寒食鸣不平,她不知道花朝跟寒食的死因,甚至闯入冥王殿,闹得不可开交。”
这一段,沈清明在包阎王那里听过,姜衡不算扯谎,巳予也恰时想起自己去冥王殿做过什么,她看了一眼花朝,花朝也看着她,笑得有些暧昧。
姜衡:“以擅闯冥王殿惩罚阿巳不过是一个理由,真正的原因,是历法早就决定将上巳的节气系数给你,只是这样一来,你就会知道上巳之死,那么历法的一切都将前功尽弃,于是,他选择了用谎言来掩盖这一切。”
谎言的内容不难想见,约莫就是民间那些不像话的传闻一般,说上巳抛弃沈清明跟姜衡一走了之。
姜衡叹气,有些忧伤似的:“其实,我大可不必背着黑锅,可是阿巳,花朝死前让我好好保护你,所以,在你临死时,我为了拿走你的魂石甘愿成为背叛者。”
江之远曾经说过,花朝的魂石是为上巳而碎,这其中,孰是孰非尚未可知。
巳予不懂姜衡到底为什么要说这些,姜衡对她露出一个很温和的笑,他说:“阿巳,历法知道沈清明对你一往情深,若知你死必定郁郁寡欢,不如让他怀着恨意坚持下去。”
巳予听不下去了:“够了,姜衡。”
姜衡却不肯罢休:“阿巳,你不如问问沈清明,他到底有没有恨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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